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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養山村老屋

作者:由 極目新聞 發表于 書法日期:2023-01-11

手機裡的照片會被人看到嗎

認養山村老屋

洪江村遠景受訪者供圖

認養山村老屋

李嚮明在接待客人。荔波縣融媒體中心供圖

認養山村老屋

李嚮明“認養”的老房原貌。受訪者供圖

認養山村老屋

改造後,“土語南居”的會客廳。受訪者供圖

認養山村老屋

改造後,李嚮明將老房命名為“土語南居”。受訪者供圖

貴州省荔波縣洪江村曾是深度貧困村,人均年可支配收入不足2000元。

回想6年前第一次來到洪江村的情景,馬麗華仍感到驚心動魄。“從縣城到洪江村只有一條小泥巴路,路上到處是回頭彎,每個彎將近180度,過彎時必須先倒車再調整方向。路的下方就是高坡密林,一不小心,就可能追悔莫及。”

一彎又一彎,一山又一山,車在高坡的雲霧裡穿行,馬麗華一路上提心吊膽,緊緊握著扶手。

這個村莊的貧困超出她的想象。

開啟水龍頭,有時泥巴和山泉水一起流出來;村裡不時停電,打電話要去村委會才有訊號,在4G網路已經普及的2016年,村裡只有個別位置能接收到2G訊號。

2016年4月,她成為貴州省教育廳派往洪江村的第一書記,將在這個深度貧困村度過未來3年。

如今,這個小山村作為“藝術村”而遠近聞名。來自北京、河北等地的上百位藝術家在這裡“認養”房屋,有20多名藝術家在村裡常住。

“我不想讓這個村消失”

馬麗華剛進村時,跟村民交流也有障礙,當地村民講布依語或苗語,這個從小在城市長大的漢族姑娘一句都聽不懂。

馬麗華決心從瞭解村裡情況入手,在瞭解村情的同時也讓村民瞭解自己。

當時洪江村的村小隻有一名教師,馬麗華也去給孩子們上課。放學後,她跟著學生回家,學生當她的“翻譯”。

駐村3個月,馬麗華把全村幾百戶村民走訪了3遍。哪家生活有困難,哪家有留守兒童,哪家有需要照顧的老人、病人,村裡哪條路泥濘多窪,她基本瞭然於心。

“第一次去走訪時,村民家的狗見我會叫個不停,到後來去的次數多了,熟悉了,狗見我都不理了,村民還說我是’狗不理書記’。”馬麗華笑道。

她要為這個貧困村找出路。但縣裡的回覆是:洪江村地處偏遠,居住及自然條件惡劣,建議全村易地搬遷。

這樣的回答讓馬麗華心有不甘,大部分村民也不捨得離開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

馬麗華感嘆道:“當時我動員村民全部搬遷到縣城就完成了工作,但我不想不顧村民的情感,也不想讓這個他們世代居住且具有傳統文化底蘊的村子消失。”

在馬麗華眼中,這個頂著貧困村帽子的山村有其獨特的魅力。

村子裡有許多閒置的老屋,而且是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特有的“幹欄式建築”:柱子把房屋托起,下部架空,堆放雜物、養牲口,木梯通往樓上,那是人們生活起居的地方。

馬麗華走進一些老屋,燻黑的木板牆上用黃泥或木炭畫著一些數字、圖畫,

那是村民記錄的上學交了多少斤米、家裡養過多少雞鴨牛羊。那一瞬間,馬麗華感覺房屋似乎在與自己“對話”,山村的歷史在她面前展開。

馬麗華冒出一個想法:“會不會有人跟我一樣對這些老房子感興趣呢?”

她又走訪村民,問大家願不願意將老房出租。對村民來說,這個想法太大膽了:“我們自己都不要的破爛房子,誰會要?有病啊?”但也有人爽快地答應了:“幾千塊就賣了算了。”

馬麗華認為,傳統村落的發展要植根於人文,植根於特有的歷史文化。

在洪江村,每逢老人過壽,家家戶戶都會給過壽的老人送一碗米、一碗油,還會給老人送福馬——這是村民自制的一種吉祥物。這種濃厚的孝老文化被稱為“福馬文化”。

此外,洪江村村民織染的布匹、手工刺繡都很有特色,在商店很難買到。

梳理出洪江村的歷史和特色,馬麗華腦中的想法也漸漸成型:要傳承鄉村文化,要找人“認養”這些老房子,讓老房子“活起來”。

初戰告捷

有些老房子十幾年沒住人,颳風時漏風,下雨天漏雨,有的房子已經歪歪扭扭,靠柱子勉強支撐。

什麼人願意認領呢?

馬麗華想到了北京的上苑、宋莊、798等以藝術家聚居而聞名的村莊。她查閱這些藝術村的文獻、影片,思量著,洪江村也許也能這樣發展?

這個自我評價“衝動、有想法就去做”的女人買了飛往北京的機票,獨自帶著洪江村的資料、圖片去了宋莊。

馬麗華去過幾次北京,但宋莊的繁華還是有點令她意外。這裡還保留著北方鄉村的原始面貌,卻又有成排的小店,有做茶具的、畫畫的,哪個小店都可以進去聊天、品茶……

馬麗華在宋莊沒有認識的人,為了瞭解宋莊的運作模式,馬麗華一直跟著藝術家們,人家在哪兒開會、討論,她就跟在旁邊聽,還做筆記。

這個陌生又認真的“學生”引起了宋莊鎮黨委書記胡介報的注意。

胡介報看到,馬麗華的手機相簿裡全是洪江村的照片,雙肩包裡塞滿了洪江村的資料。胡介報被她的真誠打動了,他願意幫幫這個來自貴州的駐村書記。

胡介報把洪江村的資料發在藝術家群裡,告訴大家:在貴州的洪江村,一萬元可以“認養”一棟老屋30年。

在寸土寸金的北京,這個價格簡直匪夷所思。群裡的藝術家冒出很多問題:什麼是“認養老屋”?洪江村在哪兒、是少數民族村寨嗎、環境如何?

胡介報乾脆把馬麗華拉進微信群,讓她直接解答大家的疑問。胡介報還幫她組織了一次推介會,在馬麗華的描述中,洪江村還保持著少數民族村落的原始樣貌,那裡尚未通硬化路,更沒有霧霾;有的村民用石碾子碾稻米。在當地人看來,這裡貧窮落後。但在藝術家眼中,這是一方尚未被現代文明“入侵”的角落。

十幾個藝術家交了2000元定金,決定“認養”老屋,其中有位藝術家一口氣定了5套。

這是馬麗華第一次去北京的“戰果”。

此後,馬麗華又飛了三趟北京,簽訂合同、邀請藝術家入駐洪江村。“4次去北京都是自費,但我覺得很值。”

僵局與破局

交了定金後,藝術家們卻遲遲沒有行動。

終於有一位藝術家說出了自己的顧慮:“來洪江村維修老房子的費用不低,修繕好的房屋,30年之後使用權歸自己還是房主?”

同樣的問題也讓已經“認養”房屋的五六十位藝術家缺乏信心。

馬麗華理解藝術家們的顧慮。

2017年4月,荔波縣出臺了《農村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入市試點實施方案》,在馬麗華的努力下,原本名不見經傳的洪江村成為全縣最早的試點村。這一試點方案,也打消了藝術家們的後顧之憂。

畫家李嚮明是第一批從北京遷居洪江村的藝術家,他曾在一篇自述文章中寫道:“洪江村的自然條件不是最好的,但成片坍塌的幹欄式民居,契合了我近年來使用廢棄物創造作品的心境,懷著鄉村情懷,也希望為老村落做一些事情,於是堅定地來了。”

但移居鄉野,並非搬家那麼簡單。

李嚮明買的老屋多年來無人居住,需要大改造,而建築材料成了一大難題。李嚮明需要的材料在荔波縣買不到,得在外省購買,這耗費了大量的時間、人力、財力。

維修老屋時,60多歲的李嚮明不小心摔了一跤,右手腕骨折。對於一個畫家而言,這無疑是一大損失。子女勸他回京居住,但李嚮明還是堅持留下來。

經過3年艱苦的維修、花了300萬元,李嚮明將原來破爛到無法住人的老屋改造成了現在的“土語南居”,佔地1200平方米。他可以在這兒開會、跟朋友聊天、聚餐。

對於有些藝術家而言,修繕老舊的房屋所需的大筆開支,是個不小的經濟負擔。

59歲的作家張小童也“認養”了洪江村的老屋,“剛開始說維修房屋總的費用是五六萬,後來自己想要個院子,又加了10萬……到最後從原本的五六萬變成了60多萬。”

對於張小童而言,60萬元不是筆小數目,這幾年,恰逢丈夫患癌、孩子結婚。“我貸款了30萬,現在都沒還完。”張小童無奈地笑了笑。

入駐洪江村的105名藝術家中,有41人拿到了不動產權證。由於張小童一直沒拿到房產證,子女都勸她放棄。但張小童說,她捨不得洪江村的石板小路、炊煙裊裊的人家、連綿的山脈、耳邊的蟲叫鳥鳴……

“撬動著村落的精神槓桿”

李嚮明第一次走進洪江村時,村民眼神躲閃、孩子們呆呆地盯著這個陌生人。李嚮明主動上前打招呼,他們卻轉身進屋,關上房門。

“當時我真實感受到的是偏鄉僻壤的保守封閉。”李嚮明說。

幾年過去,村民看到陌生人會友好地打招呼,小朋友見到陌生來客還會主動問:“您是什麼家?”

“我明顯感覺到孩子們變得越來越機靈、可愛了。”李嚮明說。

藝術家入駐洪江村後,也悄悄改變了村莊。

詩人雁西在修房子之餘,輔導村裡一些孩子寫作,並將十幾個十來歲的小朋友寫的詩發表在《當代青年》雜誌上;畫家李惠熙和長期從事藝術策劃的徐濤當過足球運動員,他們帶領孩子們畫畫、踢足球;陶藝家李慶文發起了“洪江陶藝坊”,帶孩子們做陶藝;作家張小童發起的“童話谷寫作樂動營”,教孩子們寫作文;還有人在散步時撿垃圾,影響村民的環境意識。

“這些與金錢沒有直接關係的文化藝術行為,帶給村落帶來的是無形的文化財富,正悄然撬動著村落的精神槓桿。”李嚮明說。

從2016年至今,上百名藝術家買下洪江村的100多座老房子,有60餘棟已經改造成個人工作室。老屋的價格也水漲船高,如今最貴的已經十幾萬元。

洪江村的人們注意到,外出務工的村民越來越少,返鄉創業的人越來越多。

和藝術家相處了幾年,大部分村民仍是藝術的“局外人”。對村民來說,“藝術”意味著收入。

“我是幫藝術家們修理電路和水管的,最高每個月能拿到7000元,一年也能收入個四五萬元。”洪江村村民韋書成說。他原先一直外出務工維持生計,2017年他帶著妻兒回鄉,為藝術家做工。還有人在村裡賣菜、賣雞蛋,這種沒被汙染的原生態食材很受藝術家們歡迎,一枚個頭不大的土雞蛋可以賣到兩塊錢。

村裡也有人想表達對藝術的崇尚,便將“藝術”二字鑲嵌在自家外牆上。

何去何從

藝術家入駐後,洪江村名聲大噪,不復往日的寧靜。

在馬麗華看來,“洪江的發展才剛剛開始,修復老房和移活老房,只是洪江村邁出的第一步”。對於洪江村的未來,有人提出引進文旅團隊,建設停車場、接待中心等,打造旅遊景區。

這引起了部分藝術家的反感。詩人雁西曾形容洪江村有種“時間從未開始的美”,這句話在藝術家中廣為流傳。

李嚮明認為,千篇一律的人造景點、喧囂吵鬧的環境,是使一個又一個原始村落消失、原住民搬離的“罪魁禍首”。畫家孫學敏也表示認同:“一窩蜂地搞旅遊開發,這不是什麼好現象。”

對此,馬麗華也有顧慮。她擔心,商業的迅速侵蝕、越來越高的租金,會迫使藝術家們紛紛遷移。作為這個藝術村的締造者,馬麗華心裡有些矛盾:她希望洪江村發展起來,但如果發展得太快,藝術家可能會離開。

全國各地的藝術村,大都難以跳出發展旅遊的窠臼,有的村莊舉債建設,走入困局。李嚮明不希望洪江村步它們的後塵。他反思道:“我們應該思考中國鄉村落後的根源和如何從根性上解除貧困。難道中國鄉村全都搞成旅遊景點才是唯一的最好的出路嗎?”

雖然已經離任3年,馬麗華還在關注洪江村的發展。在馬麗華的設想中,洪江村要修建有本地特色的藝術館,她希望這裡成為一個國際化的藝術村。

儘管人們對於洪江村的未來仍有困惑,但商業化的浪潮已經初現端倪。村裡開了民宿、農家樂,上百人的研學團隊不時到訪,開發商在村裡買了地,等待洪江村的未來。

實習生龍東連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李雅娟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