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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和你相距十萬裡;卻原來,我們離得這樣近》虔謙原創

作者:由 峰嶺崇崒 發表于 歷史日期:2021-09-30

正元福散真的能去溼氣嗎

原來,我以為和你相距十萬裡;卻原來,我們離得這樣近……

原來,我以為和你相距十萬裡;卻原來,我們離得這樣近……

中篇小說

西洋江水天上來

——句町演義

虔謙著

引子

康熙年代,一位剛上任的雲南籍內務府官員覃招順正在逐一核對邊遠地區進獻的貢品。看著看著,赫然讀到顯眼的一項:“(續明制)八寶米,百擔,雲南廣南府”;邊上還有一行小注解:“廣南,古時句町國都是也。”

雖然不是廣南人,但覃招順小時候吃過八寶米,它色澤潔白中帶著微青、粒大、質軟、味香,口感極佳。剛上任就看到來自老家省份的貢品,讓覃招順感到十分的親切和欣喜。不過,更讓他好奇的,是那一句“廣南,古時句町國都是也。”

《我以為和你相距十萬裡;卻原來,我們離得這樣近》虔謙原創

窗外正飄著雪花。覃招順的心理卻下著暖暖的小雨。小雨滴落地,卻沒有消失,它們融進了他童年的記憶裡。小時候,在南盤江畔一堆一堆稻稈旁,爺爺跟他講過句町國的故事。幾千年前的事情,爺爺娓娓道來,竟然講得那麼真切生動。後來問父親,父親說,爺爺那些故事,有來自正史,有來自野史,也有來自山野樵夫、坊間巷陌……

卷一 毋原

1 江陵句町,一箭知危

江陵地處江漢平原西南腹地,是水千萬年的沖積結果,長江臂彎中一塊富饒之地,地勢平坦,氣候溫潤。三千多年前,這裡住著一群人:句町人。“句”是“九”的意思,“町”是田界。這是一群和“九”有著某種聯絡的農耕族人。人說他們屬於上古“百濮”的一支,他們的祖先卻可以上溯到華夏的先祖——堯。

兩千九百年前的一年,天象異常,這塊雨水豐沛之地卻不下雨了。旱情延續到了第二個年頭。秧苗插下去了,沒有雨,村民們挑著水桶,一趟又一趟地從河邊取水來澆灌。每月十次,句町九部的酋長毋原領著村民們擊鼓祈雨。

毋原是一個三十一歲的漢子,額頭寬大,眉宇俊朗,中高個頭,腰桿筆直,平日頭上繞著黑色的頭巾。他的祖先是堯帝的臣子毋句。毋句非常聰明勤奮,用石頭製造出了一種叫磐的樂器,敲擊它會產生出美妙的音響。毋原很為自己的祖先為榮,也因此,他知曉北邊有一箇中原,那裡有句町的根。

這天,毋原頭一伸出門外,便喜上心頭:天色陰沉,天水欲滴!看樣子,天公開始憐憫句町了!毋原穿上草鞋,戴上他的鳥羽冠出門,朝稻田走去。只到半路,朦朧的雨便下了下來。

毋原蹲在水稻田壟上,手撫過細雨下的稻秧,“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他喃喃著,隨手拔去田中的雜草。

然而,這一次天公還是顯得吝嗇,飄飄灑灑一陣後,便停住了。毋原抬頭望天,看到了一道他不願意看到的東西:虹。說來也怪,今天這道虹,顯得十分的陰森不祥,彷彿是心情不悅的老天爺眼裡射出來的光線,又彷彿在它的背後,隱藏著旱情的一些秘密。

毋原站了起來,步回村落。他的住所外面有一個高地,邊上有一棵高大的杉樹。

他取下一個巨大的水牛角,走到高地上猛吹了起來。響聲洪亮,彷彿能穿透雲天。

村民們從四面八方跑了過來,聚居在他的周圍。

毋原放下號角,搬過來一個大木鼓,站好了,雙手執槌。他閉上雙眼,一邊擊鼓,一邊嘴裡唸唸有詞,吐出來的語流,好像一首歌。

那真的是一首歌,一首祈雨的歌。

周圍的人們跟著他唱誦了起來,兩個小夥子牽過來一頭牛,將牠的眼睛蒙起來,用一根繩子將牠拴在了大杉樹上。

毋原的唱誦聲越來越高昂。一個小夥子握著一把大石錘,正準備擊殺那頭可憐的牛祭天……

突然,天空中一聲哀鳴,一隻大雁在離毋原僅幾步之遙處砰然落地。

毋原陡然睜開雙眼。

一樣東西吸引了他。他走過去,在死去的大雁旁蹲了下來。

他拔出大雁身上的箭頭。那不是附近幾個村落所用的石箭頭,那個箭頭是銅製的!

毋原見過這一帶的大國——庸國——的銅鼎,銅鐘,偶爾也見有銅簇,但形狀不同。

平地起了一陣狂風,毋原站起來,眼神裡閃爍著一抹憂慮。一簇知危,毋原當即命令村民們準備好大刀長矛和弓箭,跟隨他朝著大雁飛來的方向走去。

走到村口,赫然見一大隊人馬迎面而來。毋原心想:這應該就是發射銅箭的人們了。只見領頭那位長著滿臉大鬍子,騎在馬上,他身後一面旗幟,旗杆上幾根長羽毛,旗幡上畫著兩隻長尾巴的彩色大鳥。雖然毋原的頭上也扎著羽毛,但迎面那旗幡上畫的鳥十分怪異,毋原不認識那種鳥。他斷定這不是庸國的軍隊,庸軍不用鳥羽,而是以白旄為旌。那麼,他們是那方神聖呢?

突然,他想起來不久前有族人從西北邊回來,向他說起那邊一個新興大國——楚國——的事情。“他們的標記就是一種叫鳳凰的鳥。”族人說。

難道眼前這隊人馬就是楚軍?!

突然闖入句町地域的,正是楚國第六任國君熊渠和他率領的楚軍。在揮師南下前,熊渠剛剛在西北突襲了古老的國度庸國。如今,他率領驍勇的楚軍乘勝進擊,繼續為楚國開疆拓土。

說起來,楚人原本是居住在中原的。五百多年前,楚人被商王朝驅趕,一路顛沛流離到達武當山北麓的丹陽,又沿漢水南下到達荊山。商朝滅亡了以後,周王朝對他們也不客氣,稱他們為“蠻荊”。周昭王更三次伐楚,意欲震懾楚人的“異心”,讓他們俯首稱臣。熊渠是“不服周”的首位楚君。楚國在他的帶領下強勢了起來。

現在,在熊渠看來,眼前的這些句町部族是真正的“蠻夷”,他對他們的祖先歷史毫無所知,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將他們趕出江漢,讓楚國取而代之。

毋原一看便感到來者不善。他更注意到對方手持的都是銅刀。

儘管情勢緊繃,毋原還是表現得十分冷靜。他用平靜的語調和手勢,問熊渠深入句町之域有何貴幹。

熊渠騎在馬上,姿態十分傲慢。他竟然挾周天子的名義回答說:“周天子命我前來告知你們,此地乃大周之土,汝等皆須離去!如若不從,吾軍將格殺勿論!”

毋原聽了熊渠的強硬驅逐令,著實吃了一大驚。他和他的族人在江陵這個地方已經世代生活了不知多少個百年。這裡依山傍水,自然媽媽餵養了他們的一切。在句町的周圍,還有其他的部族,人稱“百濮”。句町本身也屬於“百濮”的一部。百濮有一個公認的老大,那就是庸國。庸國的軍隊時不時會在周遭巡視,但他們從不傷害句町。

雖然句町人不大清楚也不大關心家園以外的事,但是周王朝的存在和周天子的權威,毋原還是清楚的。不僅如此,他還聽說了周王朝和楚國之間那些不開心的事。這會兒楚君居然還抬出周天子來,應該是為他自己壯膽的吧!想到這裡,毋原對熊渠說:“這裡的山水樹木都認得句町,因為在您來到此處之前,句町人已經在這裡幾百年了。既是天子之令,句町不敢不從。但是現在才三月天,能否容句町收割了早稻再走?天子也不至於如此不愛惜他的子民吧?如若不容,那麼句町在餓死和戰死之間會選擇戰死。而楚君您怕是跟周天子也不會有好交代吧?!”

坐在馬上的熊渠瞪著毋原,心裡悶怒,卻又覺得這個酋長說的話頗有分量。他心裡來回掂量了幾遭,終於吐出這些話:“好吧,到了七月如果你們還不走,楚軍定不客氣!”

2 原鄉人

熊渠領著一部分楚軍打道回府,另一支楚軍卻留在江陵不動。句町部落裡一群血性青年揹著箭袋,手持刀矛,找到毋原,要求和駐地楚軍血戰,以護家園。毋原搖搖頭:“不可。”青年們問為何不可。毋原說:“楚人幾百年前從中原千里南下,人能經受的苦他們都經受了。而今,他們糧倉殷實,車馬精良,武器精銳,連當今世上最強大的庸國,都敵不過他們,更不是我們可以抵擋得了的。一戰,只怕惡氣還沒來得及出一口,我句町九部就將遭受滅頂之災。你們不知曉,當今周天子的祖先,就是在受到侵擾的形勢下主動撤出,才有周朝的昌盛。俗話說,樹移死而人移活,於今我們最好之計,是到大江南岸去尋找新家園。大江天塹,可以為我們擋住很多的戰事和紛爭。”

一個青年臉漲得紅紅的,說:“這裡是我們祖先幾百年來的家園,為什麼要走?他憑什麼趕我們走?!這口氣我咽不下!”

毋原:“你咽不下,我就能咽得下?”

青年迷惘地:“那您還打算撤退?”

毋原拍了拍青年的肩膀:“楚國的霸道,自有天神會懲罰它。作為酋長我想的是對句町最好的選擇。”

幾個年青人聽了,覺得也有道理,便互相勸退,不再力爭。

楚軍裡有一名戰士,叫庸閬(lang),本是庸國人,兩年前全家遷到庸國東南邊的竹山,不料一年之後竹山便被熊渠的楚國攻擊,他被擄了過來。

這天,庸閬到河邊去取水,見幾塊石頭間,有個句町姑娘正在洗衣服。走近看,只見她戴著紅藍相間的頭巾,上面裝飾著貝殼一類閃閃發亮的東西,穿著紅藍相間的褂子,腰間繫著黃黑相間的圍裙。她手裡拿著衣物,在河水裡來回洗涮著,手上戴著一個骨制的手鐲。

庸閬走到上游處,將桶放入水中。

句町姑娘注意到他了。他挑著水經過姑娘時,很有禮貌地對她說了句:“你早!”

姑娘卻轉過身去,沒搭理他。

她是聽不懂他的話呢,還是……庸閬好奇了起來。於是更近前一步,問:“我說的話,你聽得懂嗎?”

“聽得懂,但是我不理你!”姑娘硬邦邦說了一句,將溼衣服放進籮筐,站了起來。

庸閬看清楚了她的臉:鵝卵臉,兩邊垂著骨頭磨成的耳墜子,一雙又大又水靈的眼睛,一個白皙小巧的下巴……

庸閬猜測,一定是因為楚軍要驅趕句町人的關係,姑娘才會對他這般敵意。他放下水桶擔子,對姑娘解釋說:“我不姓楚人的姓,我姓庸。”

姑娘站住了,打量著他。

庸閬露出了友善的笑:“我叫庸閬,你呢?”

姑娘抿了抿嘴,沒有答腔。於是庸閬繼續說:“你知道庸國吧?他們原本也在這一帶的。”

姑娘微微點了點頭。

庸閬:“我就是庸國人。一年前楚國攻進我的家鄉,把我抓到軍中當差。這不,他們要進攻這裡,我就被徵調來了。”

姑娘開始有幾分同情地看著庸閬,“我姓布,叫菱花。”她說。

庸閬眉頭一揚:“菱花,這名字好聽!”

“我大叔也是庸國人。”她又加了一句。

正在這時,幾個楚兵懶懶散散走了過來,領頭的一個看見了庸閬,突然叫了起來:“庸閬,我說你怎麼挑水挑半天了也不見人影,原來在這裡享豔福呢!”

其他幾個嘻嘻哈哈不正經地笑著,一邊說:“說的沒錯,瞧這位妞,長得這等標緻,不常見呢!”一邊繼續往前走,漸漸對菱花形成包圍。

庸閬警覺了起來,趕緊護著菱花,對幾個楚兵說:“你們不可無禮。她乃是我的妹妹!”

領頭的楚兵一聽,撲哧一聲:“這,這是哪門子的事?她是蠻荒之女,怎麼成了你妹妹了?”

庸閬認真地:“我本是庸國人,被楚君徵召入伍。這一帶本乃庸國的屬地。這位姑娘的大叔也是庸國人,我們自然就是兄妹了。”

幾個楚兵似懂非懂,還是領頭的那個乾脆:“罷了,戲人之妹沒啥意趣。待我們回荊山去,有道是荊楚多美女!”

幾個楚兵走了。菱花感激地看著庸閬,這才完全確定了他和她是一路人。

“菱花謝過庸大哥。”菱花說,啟步要離開。

“你家住哪兒?”庸閬問。

菱花手往前指:“那個山包上,五棵楸樹下,就是我的家。我跟著大叔住……不過,等稻子一割,我們就得離開了。”說到這裡,菱花臉色暗淡了下來。

庸閬“哦”了一聲,若有所思。看著菱花的背影,他突然有一種幸運感,慶幸自己竟然能在這大江邊碰到原鄉人。

3 告別荊門

夏收時節到了,菱花家勞力少,庸閬便過來幫忙收割、脫粒、捆紮。菱花的叔叔知道了庸閬的家世後,接受了他的這份情義相助,也喜歡這個身材偉岸的帥氣同鄉小夥子,經常在田間和他拉家常,像是老家近年收成怎麼樣啊,那些難纏的猴子是不是還常常來偷吃果子啦,堵河上還有沒有看到妖怪啦……等等。

莊稼收拾停當後,有一日天剛破曉,庸閬就到了布家對面一個土丘上,面對著布家引吭高歌起來:

珙桐花開天堂寨

蝴蝶飛過堵河來

只要世上阿妹在

並蒂比翼不離開

庸閬的歌喉嘹亮而帶有磁性,驚動了周遭的人家,當然,包括布家。

句町人也是好歌手,不過,菱花沒有以歌迴應,而是直接跑了出來。

她小跑著過來了。

“你唱歌真好聽!這首我沒聽過,誰教你的?”

庸閬笑了:“庸國的歌,你當然沒聽過。我也不知道是誰教的,小時候聽我阿爸唱過。”他看著菱花,補充了一句:“唱給我阿媽聽的。”

菱花聽著,將臉略微轉向一邊。

“你呢,來一首句町歌吧?”

菱花躊躇著。

“唱吧,等到了路上……”庸閬提醒菱花,句町人就要大搬家了。

菱花咬咬唇,突然就哼唱了起來:

夏至江流荊門外

中秋雁乘北風來

歲歲年年人不盡

只有阿哥入心懷

毋原卻沒有心思欣賞情歌,他知道,留給句町遷徙的時間不多了。這一段時間來,他一直帶領著句町身強力壯的男人們製作舟車。他知道,世世代代居住在長江臂彎呵護下的句町人,這一回,是要出遠門了。

夏收剛收拾停當,熊渠帶領他的軍隊又一次來到江陵。他要毋原領著他的族人往西南去。在這位威猛的楚君心裡,楚國的勢力遲早要席捲廣大的江漢平原,直至大海之濱。

庸閬和菱花又一次在河邊相會。庸閬看著菱花,菱花低著頭。一片寂靜,只有河水嘩嘩。偶爾有葉子飄落水中,隨風而去……

“菱花,別愁,我去跟我的君王說,就說我要留下來!”

菱花抬起不安的眼睛:“能行嗎?”

庸閬:“不試怎麼知道!”

這天,毋原沐浴更衣,帶領句町人在江陵舉行了最後一次祭祀,宰殺最後一頭牛,敬獻給老天,也敬獻給句町的祖先。村民們在這裡最後一次擊鼓,跟著他們的酋長向天公和祖宗祈禱,祈求神明保佑他們一路平安到達新的家園,子孫萬代,生生不息,並且再也不用流浪!每一個句町人的眼裡都溢滿了淚,那個祈禱聲是那麼樣的深沉渾厚,帶著滄海般的悲涼,就連在巫風裡長大的熊渠和楚軍都被深深震撼。

祭祀完畢,毋原率領句町九族扶老攜幼,馱糧帶草,開始了南下的漫漫征程。

剛一開拔,一位老者便如歌如訴了起來:

看得到苦楝四月花喲

嘗不到苦楝十月果

今晨啟明星現荊州喲

明夜江陵秋月夢中落

故土喲最後一次餵養我

句町喲最後一次淚婆娑

其他人也跟著哼唱了起來,不捨和悲涼撒滿了這群人的離鄉路

庸閬急急地跑到熊渠馬前,俯首作揖道:“庸閬請求大王允許在下陪同句町人一同南下!”

熊渠不解:“這是為何?”

事到如今,庸閬也只有豁出去了:“回大王,其一,當初大王徵召在下,乃因在下通曉百濮之語。如今句町部既已遷移,在下任務業已完成。其二,這些日子在下了解到,在下與句町女子菱花乃同宗兄妹。在下自幼失去雙親,而今菱花大叔待我如家中親人,在下期盼能和他們同往,同享天倫之情。其三,在下雖離開,將來大王若在江南有需要在下的地方,在下仍然可以為大王奔走。如此三由,望大王垂許,庸閬感恩不盡!”

庸閬的請求情理具備,長著大鬍子的熊渠卻“哼”了一聲:“你只知道你的理,卻不知楚國的理!楚國在江漢的大業才剛起步,正需人才,你怎麼能在這種時候離開?”

見庸閬沒吭聲,他提高了嗓門:“你忘了,你的兄姐叔嫂可還在竹山!”

熊渠露骨的威脅,叫庸閬心驚。絕望的他爬上半坡,那裡有一排竹木房舍。在那五棵楸樹下的柴門前,他找到了菱花。

菱花看他沮喪的樣子,知道無望,咬了咬唇,說:“我叔還在猶豫。我勸勸他,我們就留在這裡。看楚人也不能把我們怎麼樣。”

菱花的大叔叫布橋,是一個不喜歡動換、又小心謹慎的人。本來聽酋長說要搬遷,他就有些猶豫,現在菱花說不想搬家,他便順水推舟:“那就不搬了吧。”

雖然決定不搬,布橋還是特意跑來見毋原。“大酋長,這一趟搬家,您還領著大夥兒回來嗎?”

毋原閉了一下目,說:“難了。”

布橋露出了焦慮的神色:“大酋長,告訴我們您打算搬去哪裡,哪天這裡真呆不下去了,我們去找您哪!”

毋原告訴布橋,他們會經由荊江南下,到達洞庭大湖,然後沿洞庭湖西岸南下。至於最後的目的地,他現在也不知道,“只要看到合適的,我們就會住下來。”

“哦……”布橋神情失落。

除了布橋家,村裡還有少數一些人家,因為種種原因,也沒有跟著大隊走。

毋原帶領族人,沿江南下,到達洞庭北岸。一路上,句町人眷戀家鄉,恨不得船行駛得慢一點。岸邊的山水林木和家鄉的沒有太大的差異,更使他們觸景驚心,心痛難忍。女人們抽泣著,男人也悄悄抹著淚。他們看著酋長,他就在那裡,看著遠方。雖然萬般不捨,但這是酋長的決定,他們跟著酋長走。酋長在哪裡,哪裡就會是家,這是他們心底的信念。他們就靠著這信念,一步一步,離開百千年的舊地,邁向一個還不知在何處的新家……

毋原立船頭,看萬物向後而去,感覺宛如夢中。此生不曾料想,他和他的族人竟然被逼著離鄉背井,踏上茫茫的流浪路。

所幸,句町人算是樂觀的,幾首歌唱完,他們的心緒似乎就慢慢地得到了平衡。

4 緣接桃源

在洞庭湖北岸,句町人稍作休整。九位族長聚一起商量,最後大多數人同意毋原的決定:句町人要沿著沅水繼續西南行,尋找更加安寧的去處。

這是野外的清晨,句町人經過了一夜好眠後,又上路了。他們從洞庭湖狹窄的地方上船,接到沅水,一路向西去。這一次,句町人倒是被沅水兩岸的景觀吸引了去。只見藍天綠水,有的地方蒼翠的山峰相向而立,宛如兩位秀美的少女;又有褐色的峰巒拔江而起,好不威風雄壯。世代與江陵作伴的句町人,第一次看到了荊門之外的別樣河山。

毋原站在船頭,眼睛緊盯著兩岸觀看,神接天水之外的土地,尋覓著屬於句町人的地方。

船行到一處,水波不驚,岸上片片桃林,清晰在目。雖然已經過了桃花的季節,某種香氣卻飄進了毋原的胸腔。

“真美呀!”船上有人喊了起來。句町人的目光一齊投向那茂盛的桃林。桃林之外,更有桂花,層層疊疊,宛如仙境。

“靠岸!”毋原喊道。

句町族人們登上了一個全新的土地。這裡,景色雖異,卻是美好的。風迎面吹來,和老家的不盡同拍,卻是溫柔的。潺潺溪水,層層果林,平坦的土地,溫潤的氣候……一切的一切,彷彿都是上天為句町人設計的一般。這一片世外桃源,抹去了這一群離鄉背井的句町人心頭的痛楚,同時給了他們新的盼頭。

不知此處為何處的毋原,第一件事就是走到水邊,掬兩口泉水喝,感覺了一下;又蹲下來,用手摸著地,用眼睛盯著土看。然後,他站起來,用洪亮的聲音告訴族人:“我的句町兄弟姐妹,父老鄉親,這裡水土佳美,是上蒼賜給句町的禮物。我們就在這裡住下來了!我們的新家園就叫桃花源!”

群情激動,句町人眼裡噙著淚,當場便手舞足蹈起來。

到達桃花源的第三天,句町部落裡就有新生兒呱呱落地。毋原和他的族人們笑出了淚花。揩了揩眼睛,毋原將目光轉向了一對原本已經定親的人。“鄉親們,”他喊了一聲,“喜事要成雙。這一對定親的年輕人,他們的父母都年事已高,還跟著我們辛苦南下。我們就在這桃花源裡幫他們把喜事辦了,老人孩子一起慶祝,好不好?”

人群裡一陣喝彩聲響。

姑娘臉泛紅暈,小夥子憨喜而樂,兩家的老人笑得合不攏嘴。

經過一通準備,第三天晚上,句町人在堆砌好的石臺子上燃起篝火。大夥兒圍著篝火載歌載舞。與其說是在舉行婚典,不如說是在歡慶句町人的新紀元。

毋原坐在遠處的桃樹下,那一團篝火在他眼裡顯得十分奇異。同是一堆火,但他能認出來,那不是江陵的篝火,那是一堆陌生的火。可那些人還是江陵的人哪,那些舞姿也絲毫沒有變化。於是,桃花源的篝火在他眼裡漸漸變得迷離,他彷彿回到了江陵。他錐心刺骨地想念著那條大江邊的水杉、青竹、桑樹、楓楊……還有一個人……

遷徙,是一件多麼痛楚的事,痛得好像整個身軀脫胎換骨。他知道,他的族人們也和他一樣,經歷了這撕裂錐心之苦。只是,他們相信他,相信這是必須做的事,是對句町好的事。

“酋長,大夥兒都等著您來跟大家一起唱歌跳舞呢!”一個小夥子過來招呼他。

“好嘞!”他站了起來,走向那團篝火。

5 有一個庸國

那天夜裡,人們盡歡而散,一對新人也已喜入洞房。毋原卻無法入眠。虎部落的族長見酋長獨自坐在樹下,便過來問道:“近來酋長勞累有加,該去休息了。”

毋原搖頭一嘆:“我睡不著。”

虎族長便在毋原身邊坐了下來,問:“有什麼可以為酋長分憂的,酋長儘管吩咐。”

毋原:“你說,我們原先在江陵住得好好的,為什麼會被人趕出來?”

虎族長頓時怒上心頭:“因為楚人太霸道!”

“因為我們太弱。”毋原說。

虎族長看著酋長,等待他說下去。

毋原:“我們和庸國相處那麼久,庸國人精於鍊銅,我們就硬是沒有把這招學過來。”

虎族長:“九族裡有人知道怎麼鍊銅,我們只是一直沒有去做這個事。”

毋原:“這是我的錯,沒有做到居安思危。”

虎族長:“酋長,您就別自責了。鍊銅本來就太難,要找銅礦,要挖到地下去,要在地底開路搭棚子,難哪!退一步說,就算我們能找到銅礦,把它們從地下掘出來,也還得建高爐去冶煉。我琢磨,我們不如先把莊稼種好,銅,我們可以爭取弄到現成的。”

毋原仔細地聽虎族長的話,點頭說:“你說的很有道理。我看桃花源土質好,又不缺水,我們一定能在這裡種出好收成來。同時,我們也要開始長這個找銅的心眼。有了銅器,句町才能強壯!”

剛換新所的句町人不敢懶散,當即就開始翻地除草,挖溝引水。一年多過去了,桃花源沒有讓農耕好手句町部族失望,他們在桃花源插秧得米,種藤得瓜。

然而,所需要的銅在哪裡還是毫無資訊。這天,愁眉緊鎖的毋原突然想起來什麼,對到訪的孔雀族長阿藍說:“庸閬那個小夥子是從庸國來的,他肯定可以幫我們找到銅。”

阿藍聽了先是有些摸不著頭腦,接著微笑道:“酋長,您忘了,兩年前我們南下時,庸閬和布家的姑娘菱花留在江陵,沒有跟過來。”

毋原恍然:“哦,是喲!”

阿藍:“酋長您最近瘦了,為了大家,您應該多歇息。”

毋原下意識地點點頭,卻說了一句:“我要去找他。”

阿藍嚇了一跳:“酋長,您要去找誰?”

毋原:“找庸閬。他一定能幫助我們。”

阿藍露出了憂愁的神情:“酋長,庸閬在江陵,那裡現在是楚地,俺,俺可不想再見到那些楚人!”

“庸閬本是庸國人……”毋原自言自語,那一刻,一個計劃在他心頭陡然出現:他要去拜訪庸國!

庸國,百濮所尊的國家,被周天子賜伯爵,擁有廣大的國土、青銅原料和器物。雖然兩年前遭受楚國的突襲,實力應該還在,並且會更加歡迎句町這個老朋友。

毋原的眼睛裡閃著堅毅的神色:“阿藍,去召集幾位身強力壯的小夥到這裡來。我們要去一趟庸國,拜見庸伯。”

阿藍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毋原,庸國,那是多麼遠的地方啊!然而,他相信酋長的決定是對的。酋長真是為句町操碎了心,他得馬上去召集人!

6 穿越三峽

孔雀族長阿藍是一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性情敦厚,對酋長就像對大哥一樣,既親近又愛戴。接到酋長的命令,他當即回自己部落,挑了幾位身手好體力強的小夥子,將他們帶到了毋原跟前。

“酋長,您什麼時候北上庸國,我們隨時聽候差遣!”

毋原看了看眼前的幾個年輕人,頗為滿意,遂吩咐道:“桃花源的米又大又香,別的地方沒有。準備好幾大袋,作為我們送給庸伯的禮物。”

阿藍:“是,酋長。要不要準備幾匹馬?”

毋原朝遠處望去,坡上有句町的馬在吃草。“這一路都是水路和山路,我們用拖車,省幾匹馬吧。”

幾天後,毋原一行出發了。這是一次探險,但是為了句町的未來,毋原只能毅然決然挑戰這一路艱難險阻。他們沿沅江北上,在洞庭湖西北岸接入長江,然後溯流而上,進入鄂西山地。駛過怪石林立,灘多水急的西陵峽。江面稍微平穩時,毋原回望西陵峽的樣子,聯想到句町的命運和足跡,不禁深嘆了一口氣。接著,他們進入千迴百轉的巫峽,從那裡轉入北上的河段,一路往北,到達庸國國都所在地竹山。

經歷了長江峽谷地段的驚險航行,這群人上岸時已經相當疲憊,不過還是強打精神四處張望。只見遠處一座山,山頂平緩,山的四面卻是峰巒疊嶂,溝壑峻險。山前有一座城池,四面圍牆,城關高聳。

兩個全副武裝的庸國士兵正繞城巡邏,看見他們了,便過來攔住了去路:“停住,你們哪裡來的?”

阿藍等幾位同時把目光轉向毋原。

毋原走前一步,和藹地告訴兩個士兵:“我們是句町人,庸國的老朋友了,從很遠的地方來的,想拜見貴國國君,還望為我等引路。”

兩個士兵用疑惑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毋原,又在其他幾位身上也打量了一番。一個士兵學了一聲鳥叫,便過來了一隊庸兵。學鳥叫計程車兵要新來的一隊庸兵就地守著,自己和另外計程車兵騎上馬,急急跑回了城堡。

不一會兒,來了幾位騎馬的人,都佩帶著刀劍。領頭的那位仔細地看了看衣衫有些溼的毋原,又端詳著他的臉和他頭上扎著的酋長冠,上面有長長的羽毛。突然,他臉色大變,下了馬,趨身過來,跪地而拜:“庸閬見過大酋長!”

毋原先是一愣,馬上就意識到這位英氣勃勃的軍官是誰了,心中又驚又喜:“原來是庸閬!沒有想到啊,你怎麼會在這裡?太巧了,真是天助!”

阿藍也感到意外之極。他經常聽毋原提起庸閬,沒想到還真碰上面了,這天下說大也不大!

庸閬非常激動,先是告訴毋原,幾個月前楚國國君交接,亂了一陣,他們便趁機離開江陵回到故國。接著又急問:“句町鄉親們現在住哪裡?好久沒見,酋長和鄉親們可好?”

毋原有點不知從何說起的感慨:“我們,遠嘍,在江南,洞庭湖邊。”

庸閬聽了愕然:“從洞庭湖到這裡,不論水路陸路都萬分艱辛。這樣,您幾位先在這裡稍作歇息,我馬上去通報庸伯。”

毋原會意地點點頭。

庸閬過去吩咐左右好好伺候遠道而來的句町人。正要上馬,毋原過來問:“菱花可好?”

庸閬微微笑了:“多謝酋長問起。她很好。您會見到她的。”說完行禮,策馬前行。

7 再見宗親

庸閬快馬加鞭入城,繞過一片茂密的珙桐樹林,進入蒼翠的竹林區。竹葉掩映中,庸都的王宮雄渾而偉岸地矗立著。這座宮殿有一百七十年的歷史了,是周武王分封那會兒建造的。整座宮殿呈墨灰顏色。宮殿頂端則高角聳起,十分威嚴壯觀。庸閬疾奔而來,馬蹄聲碎,驚飛了宮殿屋頂的鴉群。

庸閬此時已經是庸國的都城侍衛長。他步入宮殿,對著國君鞠躬作拜:“大王,原江陵句町九族酋長遠道前來求見。”

庸伯聽了庸閬的報告後疑惑而問:“江陵?句町人不是被熊渠趕走了麼?”

庸閬解釋:“正是。兩年前他們離開江陵,落腳洞庭湖西南邊的桃花源。此番他們正是從洞庭湖進入長江,溯江而上,轉入堵河才到的竹山。”

庸伯:“他們走了這麼長的水路,到這裡有何貴幹?”

庸閬:“我看他們幾位十分疲憊,沒有多問。是否讓他們先歇息整頓好再來拜見,還是……”

對於句町人庸伯非常熟悉,這是一個以和為貴、既勤勞也易滿足的民族。庸國兩年前遭楚國突襲,此事庸伯耿耿於懷,正想著如何聯合西南諸族,抗衡一天天強大起來的楚國。不期就在這骨節眼上,同受楚強之逼、千里之外的句町人竟然不辭艱難地來了。庸伯心裡竊喜,遂說:“也罷,我明日在此與他們聊敘。”

庸閬帶領兩輛馬車,急速趕回,告訴毋原一行庸伯答應明日宮中約見。“現在請各位上車,我帶各位去歇息整頓。”

毋原說:“我們客隨主便。”隨即上了馬車。

平時沒有感覺,這會兒覺得這馬車實在是太舒服了。馬車踢踏響,將這群遠道而來的故人送到了庸閬自己的家。一行人走進柴門,一個寬敞的院子呈現在眼前。菱花,句町的女兒,正坐在樹墩上,用一根臼杵在一個石臼上錘谷脫殼。一個一歲左右的幼兒在石臼邊來回爬著,咯咯地笑。

毋原看到這一幕,就好比看到自己的親妹子一般。他站住不動了。

庸閬連忙走前去,對菱花說:“起來,看看,誰來了?”

菱花停下手,站起來,愣了一下,然後小步呆呆地往前挪。

庸閬刻意不吱聲。

“大酋長!”菱花喊了一句,幾乎同時,那淚就溢位了眼眶。

毋原眼睛也溼溼的:“兩年沒見,孩子都出來了。恭喜呀!你叔呢?”

菱花一回頭,正要喊人,就見布橋已經站在了毋原跟前:“酋長,酋長!您從哪裡來呀?您好嗎?大家都好嗎?”

毋原轉向布橋:“都好。我記得你臨別所說的話,這不,我來了。”

庸閬告訴布橋:“酋長和句町九部離這裡很遠,在江南。”

布橋睜大了眼睛:“江南哪?酋長這一趟可太辛苦啦!”

庸閬:“是啊。布叔,您找幾位來幫幫忙,今晚讓酋長他們好好歇息一宿。明天還要去宮中談要事呢。”

布橋:“沒問題,我和菱花會張羅。自家人來了,句町人團聚了,怎麼也得慶賀一下!”

次日,毋原一行換上整潔的服飾,進宮拜見庸伯。

8 這一支銅箭

庸伯看上去有些蒼老,有些臃腫的臉上刻著長長的皺紋,與毋原的青壯模樣形成鮮明對比。

庸伯說:“句町和庸國相距千里,山高水險。酋長不遠千里而來,相必有要事相告?”

毋原:“是的。句町因為國弱,兩年多前被楚國逐出了大好江陵,之後跨過長江和洞庭,落腳桃花源。如今句町雖然農作甚好,但軍戎依然十分疲弱。如不盡速增強,在下擔心今後恐仍將難逃被人魚肉的厄運。貴國乃武王親自冊封的諸侯之國,地大物博。在下此番專程拜訪,是想請求庸伯為句町助力。”

庸伯邊聽邊點頭:“庸國如何為句町助力呢?”

毋原:“當今兵戎重器在於銅。貴國長於制銅。句町南方小國,如蒙貴國不棄,以銅相贈,則不唯農耕將大有助益,刀矛弓箭亦將戰力倍增。如此則句町可為貴國南方屏障,一同抗拒強楚西進南侵的狼子野心。”

庸伯訝異於毋原的坦率,也讚賞他的分析論點。句町國小,處於亂世,需要一點銅也是自然的。庸伯當場應承道:“這個好辦,這次我就讓你帶一些回去。還有幾個銅工,也隨你南下,教授你們一點鑄造的技術。”

毋原聽了,當場再三拜謝:“句町永世不忘庸伯賜銅之恩!”謝畢又吩咐手下將一路馱上來的幾大袋稻米贈與庸伯。“句町世代與稻米為伍,桃花源乃農耕寶地。桃花源種出來的大米,顆粒長而飽滿,煮過香味不散,進口柔韌舒服,庸伯定不會失望。”

幾大袋米裝於麻袋之中,仍藏不住它米香四溢。

庸伯睜大眼睛看著白花花的大米,動容而贊:“奇米!如此費心費力千里送來,庸國真乃情義之邦!”

毋原作禮道:“承蒙庸伯厚贊!”

毋原一行南返的前一日,庸閬向庸伯請求說:布橋和菱花都急切想跟這酋長回句町本部,庸閬自己也希望能和家人一起隨行。

庸伯搖頭說:“不行。你是庸國的將軍,庸國不能沒有你。”

無奈之下,菱花只好繼續隨著夫君寄居竹山;布橋則收拾行裝,跟隨毋原前往桃花源。

“大酋長,我做夢都盼著這一天哪!”百感交集的布橋對毋原說。

毋原的庸國之行後,銅器便在句町出現了。因為來之不易,又由於數量有限,毋原對它們極為珍視。這些銅,只用來製造保衛句町的武器。

這一天,當布橋將打製好的銅箭拿到毋原跟前的時候,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多年前楚國的熊渠射殺大雁的那根銅箭的樣子,又浮現在他的眼前。正是那根銅箭,拉開了句町被迫遷徙的序幕。

往事不堪回首,但作為酋長的毋原必須硬是往痛處去回憶。毋原將銅箭收好,對布橋說:“你帶一些族人,好好跟庸國工匠學制銅技術。這個技術我們要一代一代傳下去。”

布橋深深理解酋長的心思:“酋長放心,我正張羅著呢!”

在句町工匠的努力下,銅刀、銅劍、銅斧等被一件一件地鑄造了出來。數量雖少,卻標誌著句町一個時代的開始。毋原的篳路藍縷,為句町後世的繁榮和強大奠定了基礎。

9 毋原的回憶

二十四年過去了,五十七歲的毋原現在經常夢見故土江陵。其實離鄉二十六年來,故鄉沒有一刻離開過他,只是因為遷徙創業,無暇多想,那份眷戀被壓在心的底端而已。

他思念江陵,還有一件沒有人知道的秘密:江陵住著他的摯愛情人。生命走到了近末端,該為句町做的,他業已完成;而今,他必須要去完成他自己生命的心願:去和情人團聚。

他培養、推舉並任命了一位可靠的酋長,領導句町繼續前行。一個仲春的凌晨,天還沒有透亮,毋原帶著簡單的行囊,悄悄地離開了他為之奮戰一生的句町,離開了美麗如畫的桃花源,沿著二十六年前的路線,他開始了重返故園的征程。

沅水很長,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回味他的一生。他坐在船頭,心緒和二十六年前南下時迥異。那時,心緒是躁動的,眼睛不停搜尋著兩岸,尋找著句町人的新家園;而此時,江上水鳥迴旋翔飛,艄公不時哼唱著號子,他都沒怎麼在意。江上霧濛濛,往事卻如煙漫回他的心海,越來越清晰。

毋原本是孤兒,三歲時雙親盡逝,他被村裡一戶同姓人家收養,養父叫毋江,養母叫江女,生有一男,叫毋承,年長毋原兩歲。毋原來到毋江家後不久,家裡又添一女,取名谷玉。

毋江當時是句町正元部族的族長以及剛剛統一的句町七部的大酋長。從毋承八歲開始,毋江就積極培養這個兒子,希望他將來繼承族長。無奈毋承不是這塊料,既不吃苦又不耐勞,百鍊不成鋼。毋江於是將目光放到了養子毋原身上。從各方面看,毋原都是理想的材料。除了刻苦耐勞,各門技術過關,毋原視野開闊,性情內斂沉著,為人包容,並不失謀略和心計。在毋江眼裡,他不僅會是理想的族長,還是合格的酋長。

毋原從小在養父身邊,跟隨他到處奔走幹活。長到十六歲時,毋江更有意識地訓練培養他。也是那一年,毋江全盤托出,將毋原的身世告訴了他,同時也把毋氏一族共同的祖先毋句的故事講給他聽。

谷玉小毋原三歲半。親哥哥毋承從小對她冷漠,和她一起玩耍、呵護她的,是抱養的哥哥毋原。兄妹倆從小相處非常和諧,感情篤深。等到兩個人都知道了毋原的身世後,各自都很難過和不習慣。谷玉心裡油然生出對毋原的憐愛,對他顯出了以前沒有過的關心體貼和照顧。

谷玉的善良讓毋原點滴在心。悄悄地,一股極隱秘的情愫從他心底滋生了出來。

愛情是會有靈犀、會互動的。從毋原有意的疏遠和下意識的關愛裡,谷玉捕捉到了那份愛戀。這種覺察又會以一種細膩敏感的、只有兩人之間才能體會得到的方式傳遞給毋原。

毋原是一個自制力超強的人,這也正是毋江欣賞他的原因之一。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地位和本分。儘管內心火熱,表面卻用冷若冰霜來掩蓋。尤其在他明白了養父對自己的期待後,更是不敢越過雷池半步。

10 女人為祭

江漢平原是一個遼闊的區域,居住著大小許多部族。毋江的正元部人數最多,與其他虎、蜻蜓、狼等部語言習俗一樣,以前卻各自分散,互不合作。毋江是統一句町七部的首位首領。當下,還有蛇和孔雀兩部不服大部,仍然遊散。

毋江分析,仍然離散的兩部中,關鍵是蛇部,他們人口較多,地盤處在正元和孔雀之間。如果服了蛇部,孔雀部會跟進。現在問題是,蛇部不僅有意疏遠正元,還熱衷到外面去拉攏其他的族人。

要如何制服他們呢?毋江思來想去,便想到了女兒谷玉身上。

原來,蛇族族長有個身殘的兒子,找不到理想的姑娘。而谷玉的美貌享譽句町七族,許多人來提過親,都被毋江婉拒。如今,毋家嬌女無疑是最後統一句町九族最好的紐帶。

當毋江在家中提到此事時,沒有想到,平日溫順可人的谷玉竟說出了這樣的話:“阿爸,我不想!”

“這件事阿爸說了算!”他發怒道。

毋承和江女各自表了態,要谷玉聽長輩的話。一直沉默著的毋原出乎意料之外地站在了谷玉一邊:“阿爸,這是一輩子的事情,谷玉要是不想,也不好強迫她吧?”

毋江怔了一下。毋承懟了一句:“毋原,你懂什麼,少說話!”

毋原不再說話,卻也不再吃飯了。第一個離開了飯席。

谷玉第二個離開。

“阿爸,您看他們……”毋承站了起來。

毋江伸手擋住了毋承,不讓他講下去。

第二天一早,毋江把毋原拉到了一處高地。從這裡能看到長江浩浩西去,一望無邊;也能看到大江北岸茫茫的原野。毋江說:“你看江漢平原,天地好像很大,卻常常容不下人。這裡不平靜,不是我說的,你知道,你自己的親生父母就死於族鬥。我聽說漢水那邊興起了一個叫楚的方國,十分強勢,正沿著沮漳河南下,逼近句町。句町本來就是小族,再不盡快團結,擰成一股繩,將來如何在險境中求生存?”

毋原聽著,心裡十分煩亂,突然問毋江:“阿爸,正元部這麼強,如今又結成了七部聯盟,為何不能以武力逼迫蛇和孔雀兩部歸順呢?”

毋江搖搖頭:“原哪,武力是兇險的,不能輕起戰端。赤銅部我們是靠武力統合的。那一仗我們死了多少人,感情傷了,幾年都彌合不了。將來你要做了酋長,千萬要記得這一點。”

毋原低著頭。他心裡想要的,只是能和谷玉一起過快樂幸福的日子。他並不想當族長,更不用說酋長。這些讓他失去他自己的使命,是養父硬加給他的。此時,他深深感受著命運的窒息和人生的無奈。

就這樣,毋家和蛇族身殘的公子定了親。婚禮那一天,谷玉哭成了淚人。而毋原也找了個藉口,獨自去遠方打獵,數日才回家來。

谷玉的他嫁,改變了毋原的一生。從此,他遠離女色,一心撲在族人的事情上。蛇部和孔雀部如毋江所願,合併了過來。毋原也被推上正元部族長的位置。

又過數年,毋江自覺身體不支,便召集族中長老,共舉毋原為九族酋長。毋原因為長期代表毋江在各部中奔走,鞏固各部聯絡,為族人排憂解難,很得人心,水到渠成地就成了句町共主。

病重的毋江將毋原叫到了跟前。

“原哪,為父早就知道你的所愛。沒有辦法,拆散了一對鴛鴦,阿爸對不起你,也對不起谷玉!”

沒有想到養父其實一直都知道自己和谷玉的感情,這讓毋原心中五味雜陳。如今,老人就要歸天,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什麼都不應該計較了。“阿爸,您別說了。孩兒知道您這是為了大公。”

毋江看著養子,目光裡有欣賞,有慈愛,更幾乎有感激,“原兒,我沒有看錯你。句町有你,我很放心。為了句町能百年千歲,永享平安,這都是值得的。”

一句“值得”兩頭重,這重沒有高山也沒有長河可以測量。

11 真愛定格

毋原柱著木杖,從江陵古渡口上了大江北岸。時隔二十六年,再度與生養祖先和自己的故土見面,看著那熟悉的水灣和原野,熟悉的水杉、青竹和苦楝,物是人非,睹物思人,毋原滿懷傷感,涕淚漣漣。

這裡雖然現在是楚人在掌管,但仍然有大小不同的部族雜居,其中也包括小部分的句町人。當年南下,一小部分句町人因為各種緣故留下來。谷玉就是其中之一。當時她一人要照顧殘廢的丈夫和年老的公婆,還有自己的親孃,只能用一雙深如江水的眼睛,依依不捨地送他遠行。

到了桃花源後,毋原曾經幾次派自己的親信北上,打探谷玉的訊息。他知道谷玉在幾位老人先後過世後,仍然照顧著丈夫,直到他在八年前亡故。谷玉和丈夫沒有子嗣。丈夫過世後,她住到了一個遠離江邊的竹林深處。

大約二十二年前,谷玉託前去打探的人傳來一個資訊:要毋原趕緊娶妻生子。見於酋長的接班問題,毋原在三十五歲時終於結了婚。妻子珍女是個賢惠的女人。生第二個兒子的時候難產而死。毋原從那時起獨身至今。

也許是因為外表看上去已經是老翁一個的緣故,踏上當年的故土,如今的楚界,毋原並沒有引起楚人多少注意。他柱著杖,憑著幾年前探哨的描述,一步一步,朝著竹林深處走去。

林子如迷宮一般,一個不小心,就可能出不來。不過,這點小迷障難不倒毋原。從十歲起,他就隨養父在江陵的天南地北到處滾打,砍過樹,殺過蛇,劃過竹排,捕過大魚……探哨人跟他一描述,他就知道了個八九不離十。

他為句町做了多少事,他已經很模糊。眼下,他生命的真正目的卻越來越清晰——他就要和自己最相知的女人,最心愛、最親密無間的女人相見。

那是一間小小的木屋,竹林環繞,百鳥啼鳴,更有金銀花藤條攀屋,清香縈繞。

毋原走過去,敲了敲門。他的手因為激動而顫抖。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時,四眼相對,時空定格。

二十六年來,每次他們隔著萬水千山互相想起,都是對方年少青蔥的模樣。而今,命運沒有給他們一起老去的浪漫,卻讓他們消受別時花草鮮美,轉眼落花流水的殘忍。

可是,在真情人的心目中,這一切,都算得了什麼呢?

“原哥,你這樣突然而來,我來不及梳妝更衣……”谷玉一句話沒說完,淚下如雨。

毋原走近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玉妹,你梳不梳妝都漂流!”

毋原告訴谷玉:三十多年前,他曾經絕望地想過帶著她出逃,去到一個沒有任何干擾,只有他們兩人的地方。三十多年後的今天,這個夢想終於實現!

兩人緊緊相擁,此時,就算是天崩地裂,也無法將他們分開。

《我以為和你相距十萬裡;卻原來,我們離得這樣近》虔謙原創

這一年是公元前854年,是熊渠的小兒子熊延為楚子的年份。聽這裡的人說,毋原和谷玉在那片不受外界騷擾的竹林中一起幸福生活,雙雙活了一百多歲,直到熊徇,就是楚國第十二任君王在位的時候。熊徇是熊嚴的第四子;而熊嚴是熊延的小兒子。

卷二 毋坤

12 江陵的今生前世

句町人在桃花源這塊絕好的地方住了整整兩百年。說來,句町和楚可謂扯不斷。當年熊渠的楚國佔了句町的地盤,毋原率句町舉族從江陵南遷,少許楚人因各種緣故跟了下來。之後又陸續有零散的人們從荊楚南下。這些南下的荊楚居民為句町帶來了銅器,又加上毋原曾經專程北上赴庸國求銅,句町的銅器和制銅的能力在慢慢增多,增強。農耕之餘,句町人會尋銅挖礦。他們也發展出了自己的冶煉作坊,製造出來的第一個銅製品,就是銅鼓。一個,兩個,三個……慢慢地,堅固而鏗鏘洪亮的銅鼓取代了過去的木鼓,成為了句町人祭祀活動的莊重器具。這一年,句町人在桃花源舉行了一個隆重的建國典禮。句町九族正式組合成為句町國。而首任國君,就是毋原的後世子孫毋方。

就在句町人的建國銅鼓聲響徹雲霄的時候,楚文王熊貲將楚國的首都從漢北的丹陽遷到了荊門之外的江陵,就是當年句町人聚集的地方,他們最早的家園。這一年是公元前688年。從此,江陵有了一個帶著楚國曆史烙印的別稱:郢都。在郢都的輝煌和廢墟底下,沒有人記得這裡曾經也是句町人的家園。

楚文王遷都的七十七年後,公元前611年,楚莊王經過三年沉潛,一鳴驚人,率領楚軍聯合秦人與巴人,滅了庸國。

在一片兵荒馬亂中,庸閬和葵花的後世家人,隨一群不願淪為楚國臣民的庸人、句町人及其他百濮族人逃離了庸國,其中有布橋的後人布湯及庸閬和葵花的後世孫女庸馥。

那天,一群句町人正在田裡忙活,突然看見一群衣衫襤褸的人朝村裡走來。句町少年毋皆見這群人衣著穿戴和句町一般,便迎上去問:“請問你們從哪裡來?來句町桃花源有什麼事情?”

布湯一聽便興奮了起來:“桃花源?這裡就是句町的桃花源?”

毋皆:“是的。你們是?”

布湯往前一步,激動地:“小兄弟,我們也是句町人。你聽,我們說的話一個樣。我們從庸國來。庸國沒有了,被楚國滅了。我們知道在江南有句町的大部族建立的國度,便沿江一路下到了這裡。”

哦,真有這樣的事!原來是句町失落了幾百年的親人,毋皆聽了十分興奮,對布湯說了聲:“你們在這兒等一下!”拔腿就朝句町王府跑去。

此時,句町國王叫毋坤,是毋皆同父異母的大哥,大毋皆十五歲。他個子不高,長相斯文,性情溫和,但一旦主意定了便會堅持到底。一聽小弟來報,馬上就朝村頭奔去。

酋長的出現,讓顛沛流離的布湯一行群情難控。好像失散的羊群終於找到家,他們聲淚俱下,向自己的宗親傾吐逃難和離別之苦。毋坤見他們臉色憔悴,衣衫破成一縷一縷,十分心疼,即刻吩咐桃花村民們送衣送食。

喝過湯水,吃過飯菜後,悲情轉成了喜氣,句町人不分先來後到,當即唱歌跳舞,歌舞同式,步調同拍,天衣無縫般宛如故人。

毋坤在一旁,開懷地跟著張口哼唱。畢竟人多力量大,失散百年的族人前來團聚,無疑給桃花源增添暖氣。

毋皆過來了,神色有些憂慮,“大哥,我看我們得做準備了。”

毋坤正在興頭上,不解地:“準備什麼?”

毋皆和大哥不僅年齡差距大,在相貌和性格上也十分不同。毋坤比較放鬆,愛熱鬧,也講究一點享受;毋皆比較多愁多慮,做事絕不拖拉。

“大哥,這些兄弟姐妹從庸國逃難到這裡,叫我擔心句町的前途。庸國是句町背後的支撐。庸國一倒,我們可就曝露在楚國的眼皮底下了。”

毋坤手一擺:“咳,你想多了,還遠著呢,總是愛擔心。要擔心也是該我擔心,還輪不到你這個小屁孩。”離開山清水秀的舒適的桃花源,在此刻的毋坤心裡有些難以思議。

毋坤說得也對。楚莊王滅了庸國後,並沒有急於南下,而是揮師北上,到中原爭霸去了。不過,毋皆沒有鬆懈。他感覺句町人離開桃花源是早晚的事,便暗自招呼一班人馬,開始製作推車拉車等工具,為日後可能的遷徙積極準備著。

13 情何以堪

南北句町人匯聚後又過了五年,五年前的女孩庸馥已經長成少女。一天早晨,庸馥突然顯得有些憂鬱,在桂花樹下唱起了山歌:

珙桐蝶花飄過山

竹葉青青沅水旁

荷影隨江漂無處

桃花源外是哪鄉

句町王毋坤聽了一怔,遂叫庸馥過來,“這歌是自己編的還是誰教你的?”

庸馥:“我自己編的。”

毋坤更驚訝了:“你年紀輕輕,怎麼知道那麼多事?”

庸馥:“我生在竹山,那裡有漂亮的珙桐花。聽老人講,珙桐花有很多故事,又說我家祖輩在楚地住過,那裡是大江邊,有荷塘。現在我在桃花源,不知以後會去哪裡……我就這麼串聯起來唱。”

好聰明的女孩!這時,毋坤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他想起了之前弟弟毋皆的提醒。他找來毋皆,要他即刻北上探聽楚國的動向。

毋皆回來了,帶來了楚莊王熊旅的軍隊正在集結,就要南下的訊息。

毋坤終於嗅到了外面世界的煙火味,看到了刀光劍影逼近的威脅,“毋皆你是對的,是大哥懈怠了!”

當即,毋坤召集幾位族長,對他們說:“我決定將句町遷離桃花源。”

此語一出,眾人驚愕。

“什麼?!要離開這麼好的世外桃源?”赤銅族長韋強,一個虎背熊腰的漢子問。

毋坤:“這裡已經不再是什麼世外桃源了。熊旅的楚國現在氣勢正盛。他的大軍一南下,桃花源便會成為他的囊中物。我們必須趕在這之前離開這裡。不能存有僥倖之心。”

韋強:“可族人們捨得離開嗎?”

毋坤:“我也不捨得啊,可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韋強站了起來:“酋長,我們有。我們把九族的兵勇召集起來。如今我們也有銅刀銅箭,楚人敢來,我們就敢戰!”

毋坤示意讓韋強坐下。“你要覺得全族戰死是一種選擇,那就算是吧。”

“那也比全族落跑的好!”

蛇族長附議說:“至少,我們是死在家鄉。”

毋坤苦笑加冷笑:“家鄉,現在哪裡是家鄉?我們的宗祖毋原和他之前的句町人都埋在了楚國現在的國都。要帶領一族的人,心思就得要變通。當年沒有楚國,有庸國。庸國跟我們非常友好。可後來有了楚國,沒有了庸國。楚國只是要強佔別人的土地。形勢變了,我們的心思就得跟著變。”

韋強仍然桀驁不馴:“是要變,以前不打仗,現在要打!”

毋坤怒了:“你看過楚國的軍隊嗎?人家有大戰車,多少戰馬,多少鎧甲……人家有銅綠山,挖不完的礦,我們有什麼?幾支銅箭射完了怎麼辦?宗祖毋原早就想到這層,所以才和庸國建立聯盟。可現在別說是庸國亡了,就算庸國還在我們也鬥不過楚國。還沒等你尊嚴打出來呢就被碾成一堆泥。你要是還想帶著你的族人一起死,我也攔不住你,你請便。我要帶著句町大部另求永久之鄉,讓句町永遠能種自己的田,耕自己的地,唱自己的歌,跳自己的舞。我算說明白了吧?”

韋強還想說話,被孔雀族長攔住了:“我支援大酋長。酋長說得好。句町人不能死,句町人要好好活著,自自由由快快樂樂種我們的田,養我們的牲畜。”

“那,我們離開了去哪裡?”韋強十分沮喪地問。

毋坤語氣轉緩:“阿強,我明白你的心,我何嘗不想痛痛快快打一場。”說完伸出手來比劃了幾下,“東北邊我們是不能去的,那裡是強大的中原諸侯國的地盤。西邊高山險峻,是巴族人和其他部族的地盤。我們只能繼續往西南的方向去。”

“繼續西南行……”歷史一再地上演同一齣戲,讓毋坤自己和在座的幾位句町首領情何以堪。

14 從桃花源再出發

桃花源太美了,兩百年來住得好好的,就像韋強一開始的反應那樣,許多句町人不願離開。有的人情緒波動,開始哭泣。下田幹活兒時,村民們顯得沮喪懶散。

這一日,毋坤全副武裝,穿戴句町酋長服飾,手執權杖,對全族人訓話。

“北邊的放羊人,沒有房子,沒有固定的地方。他們趕著牛羊馬,哪裡有草,哪裡就是他們的家。”

“大江邊的江陵好不好?當然好。地方比這裡大,魚米比這裡多。可是三百年前,句町宗祖毋原硬是帶領全族,離開江陵,到了這裡。”

“當時不離開會怎麼樣?”有人問。

毋坤的眼光迅速在人群中找到了發問的人。

“韋幹,庸國五年前才剛被滅,你知道吧?三百年前不離開的話,今天已經沒有句町這個族,這個家,這個國!為什麼?因為我們人少武器少,人家人多武器多。我們會成為人家的奴隸,任人宰割的牛羊,不能作為句町人自自在在活在世上。”

那人不吱聲了。毋坤便繼續他的話題:“中原亂世,幾百年前就開始了。中原各國互相攻伐爭霸,死了多少人。離他們近,我們就遭殃。為了句町的子子孫孫,我們必須遠離中原。北邊的牧民是哪裡有草哪裡是家;我們句町人是哪裡有水土,哪裡平安,哪裡就是家!句町人聚居一起,我們就是生死不離的一國!”

底下的人開始激憤了起來,有支援贊同的,有難過不捨的,還有發怒詛咒楚國的。

“我的句町兄弟姐妹們,”毋坤大聲呼招:“要說不捨,不情願,我和你們一樣。如果我們有更好的選擇,我也不會要離開。可是我們沒有。進一步說,我相信,我們南下,前途會更好,日子會過得更平安更快活!句町的鄉親們,願意跟你們的酋長一起走的,就到這三棵大楓樹底下來!”

底下的人群開始慢慢分開。三棵大楓樹下的人越聚越多。

毋坤對還站在原地不動的人們說:“這邊的鄉親們,我不能綁著你們走,可是大部一走,你們就是離群的孤羊,我雖然想你們,愛你們,卻無能為力,不能救你們。盼望你們還是跟著大家一起走。再美的地方,沒有平安,就和狼窩沒有兩樣。作為大酋長,我不想要我的羊兒落入狼群。”

一位青年人說話了:“我們不是不想走,而是家裡老人走不動啊!”

毋坤聽了,當即吩咐左右推出幾輛柴車來,告訴大家:“我有一個好弟弟毋皆,五年來一直在為今天做準備。大家不用怕,我們有足夠的車馬,帶領全族人全數離開。”

和三百年前一樣,句町人進行臨行前的最後一次祭拜。句町的巫師搖著銅鈴,為句町祈福。那平時聽起來非常美妙的銅鈴聲,現在顯得聲聲奪魂。村民們沒有跳舞,也沒有唱歌,只是跟著巫師唸唸有詞,訴說著心中的哀痛和期盼。

由於楚軍逼近,句町人沒有來得及收割他們的稻子,便匆匆收集倉裡的糧食,扶老攜幼,大袋小包,全數上路。

有的人悲憤不過,想一把火燒了田裡的莊稼,被毋坤攔住了:“留著它們吧,句町人不做這種事。”說完毋坤當場跪下,朝著稻田起伏的家鄉叩首三拜。

其他人也跟著一起下跪,當場痛哭聲起。句町人的汗水澆灌出來的稻田隨風翻滾,掛在枝頭的果實低垂著頭,彷彿不忍心見這心碎的一幕。

15 擦肩桂林,到達西林

在句町人第一次大遷徙的近三百年後,大約公元前605年間,在酋長毋坤的號召率領下,萬分無奈的句町人,再一次惜別他們珍愛的土地,再一次向著大西南進發。這一次,他們走得更遠。他們拼命地朝著西南的方向去。這一次,他們不懼怕爬山越嶺。他們想到,之前住的地方都太過平坦,人家順水而下就可以攻擊你,驅趕你;而高山峻嶺,能夠為他們的安身立命之處提供屏障。這一次,他們要到一個遠離中原的地方,一個徹底改變他們流浪命運的地方。

這是句町人一次空前的艱鉅大遷徙。他們從沅湘之地出發,經歷數月的顛簸跋涉,到達了一處。當這群浪跡天涯的人看到了這處,幾乎所有人,包括毋坤,眼睛都睜得大大的,不約而同地喊出一句話:“仙境!”

他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們以為他們在做夢,所有人都在做夢。因為這個景觀太美了,他們不敢相信他們會置身其中。這裡,每一座山都美得像仙女,像俊童;河流像絲帶,湖水像明鏡。沒有風,眼前就是一軸畫,一個定格的神仙境地。

等到他們互相看了看,確定這不是夢後,他們便一屁股坐了下來,再也不想挪步了。

毋坤也坐了下來,欣賞著綺麗的風光,心頭有些恍惚。

毋皆沒有坐下來,他一個人沿著湖畔,山麓繞著,看著……風景越是綺麗,他的心頭就越不安。轉夠了,他走到毋坤跟前:“大哥,我們開拔吧!”

毋坤看著他,眼神充滿了無奈,幾乎是在求饒。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小弟弟,相信他的判斷。其實,毋坤自己也全然明白,這個與桃花源一樣毫無險阻的地方,不再屬於句町。

心中一陣蒼涼,毋坤站了起來,回到眾人面前,“走吧!”他催大家。這句話,也是在告訴他的族人:我們不屬於這裡,這裡也不屬於我們。

句町人,經過幾百年的磨難,他們共同的記憶和基因就是他們的靈犀。酋長一句“走吧”,大家立刻心領神會。他們跟著酋長,在河邊飲足了水,再度上路。

又過了數月,句町人終於到達了中國大西南一處叫西林的地方。群山環繞,溝壑縱橫,構成西林的天然屏障。

毋坤和族人們穿越山嶺和丘陵,一到這個地方,都不覺停住了腳步。只見山嶺重迭,有如銅牆鐵壁;林木蔥蘢,有如哨兵護守。句町人住到這裡,勝過擁有百萬雄師!

句町人感到自己和這塊土地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緣分。他們覺得這是神明的牽引,才使得他們來到這裡,駐足四望,四周靜悄悄,只有河水流動的聲響和大鳥飛過的鳴叫。由於四面群山,這些聲音在空谷中迴旋,好像在歡迎這群遠方來客。

16 羽人江(馱娘江)之緣

進入今廣西西北邊陲後,句町人沿著今天的馱娘江江岸而行。在江邊,一個眼尖的句町婦女拾起了一個陶罐。陶罐上有彩色的繪畫,畫著一個鳥身人頭、雙耳垂長的“人”。

“哎,你們看,這是什麼呀?”女人招呼她的族人。

接著,一個孩子也揀到了畫著類似圖案的陶碗。

毋坤過來了,接過陶碗,細細看著。接著又四圍張望巡視,所到之處並沒有看到一絲腳印人跡。毋坤走了回來,又拿過陶罐,饒有興致地看了看,說:“看來,這條江不尋常。我們就叫它羽人江好了。”

羽人江(馱娘江)註定成為句町人的一條祖母江,源自江北的句町人來到這裡,將要被人遺忘他們的所從來,將要成為後世認識的句町人。毋坤,就是促成這個鉅變的的那一位句町酋長。

後來句町人制作出新的銅鼓,銅鼓的四壁就刻著句町來到西林時的第一發現:羽人。

句町落腳西林後,馬上必須向土地、山崗和水流要食物。毋坤和幾位族長一起,馬不停蹄,視察地形。很快,他們便發現,和洞庭湖畔的桃花源不同,西林山地縱橫,丘陵起落。羽人江以及其他幾條小一點的支流的河谷,是理想的水稻種植地。其他的耕地,都必須要在山坡上開墾。

“馬上要整出梯子田!”毋坤對身邊的族長們說。

“不怕。”“這個我們在行。”幾位族長說。

族長們的自信是有道理的。經過幾百年的農耕錘鍊,句町人已經掌握了梯田技術,西林正好讓他們好好地發揮一下。

落腳西林的這些人中,除了句町人為多數外,也有原庸國的子民,還有一些百濮族人,甚至楚人,可謂是多族多智慧的聚居。在西林的山崗與河灘,各種人的聲音:號子聲,開墾聲,伐木聲,船櫓聲,還有金屬的聲音,組成了一曲交響,喚醒了這一片曾經荒無人煙的處女地。

來到西林的第一個秋冬時節,句町人便在羽人江河谷豐收了他們的第一季稻穀。他們在河灘上燃起篝火,敲起銅鼓,宰殺狩獵來的野鮮,祭拜祖先和天神,表達心頭的感恩。

毋坤獨自站在西林大障山上。從這裡遠眺東北方向,只見山巒奔走,氣勢磅礴。層層山水之外,是一片渾厚的、無邊的迷離。平生第一次,毋坤似乎明白了為什麼中原諸國要互相爭霸。而他,心裡不曾有過半點要在句町之外爭強好勝的意念。

毋坤將目光轉向西北。這邊,山脈更加雄偉,林木更加濃密。水文都藏進了重山密林中,人也是。毋坤知道,在那些似乎鳥都飛不過去的懸崖峭壁裡,居住著其他許多部族。他感謝祖宗引路,慶幸老天佑助,讓句町終於擁有了這樣一塊安寧之地。

毋坤意識到了自己肩上沉沉的職責:守護並保衛這片來之不易的句町家園。

毋坤成立了句町第一支九族統一的武裝力量,句町的軍隊;而從小練武的毋皆,被指定擔任這支部隊的領軍。

一日,毋皆從山上下來,走到羽人江邊,洗去一天身上的塵泥。另一頭走來了少女庸馥,她來江邊洗衣服。庸馥見毋皆的衣服丟在一邊,便過去說:“皆哥,我幫你把衣服洗了吧?”

毋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庸馥一手把衣服扔進了水裡,另一手遞給了毋皆一件乾淨衣裳。

毋皆愣了一下,庸馥嫣然一笑:“穿上吧。我今天也不知怎麼地,就帶了這件出來。”

這一幕,被剛剛走到江邊的毋坤看到了。他垂下眼睛,來心事了。

毋坤毋皆兩兄弟的父親幾年前亡故。毋皆的親孃是巴族人,毋皆十歲的時候過世。現在家裡只剩下兄弟倆和老母親。小弟的婚事,大哥是要負責的。

毋坤滿欣賞庸馥這個姑娘,只是從來沒有將她和毋皆想到一起。看到眼前自然而奇妙的一幕,他突然覺得兩個人其實十分般配。

當天晚上,當著母親的面,毋坤問弟弟庸馥這個姑娘怎樣。

白天剛剛讓庸馥洗了衣服,毋皆聽大哥這麼一問,便敏感了起來,“大哥問這個幹什麼?”

毋坤:“你不用管我為什麼問,只管老實回答你覺得她好不好。”

毋皆靦腆了,臉頰微微發紅:“嗯,她還挺好的。”

“很好,”毋坤說:“明天我就上她家提親去。”

毋皆遲疑地:“大哥,就不要了吧。”

毋坤皺眉:“怎麼了?”

毋皆嘴唇動著,琢磨著怎麼說,“我是一個勞碌命的人,不想連累她。”

“什麼話!”毋坤說,“越是勞碌命,才越要有人看著你。”

這時,兩兄弟的母親說話了:“我看這事好。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皆兒了!”

“聽到了沒有,” 毋坤說,“好好聽大哥的,別人阿媽擔心你。”

毋坤到庸家一提,庸家見大酋長親自做媒,毋皆又是那麼好的小夥子,高興都還來不及,哪有不要的理。兩家來回幾下,這婚便成了。

17 命中的廣南

落腳西林的兩年後,句町人的耕作已經拓展到了西洋江河谷。又過了三年,人口明顯增多,房舍棋佈。毋坤發現,他的西林顯得太過擁擠了一些。他把手支在下巴上,眼睛的每一個眨動都反映著他大腦的思索。

一天,天矇矇亮,毋坤就走出了他的居所。他來到羽人江畔。馱娘江,綠中泛藍,靜靜的,就像一個美麗的少女還在甜美的夢鄉里。一個叫庸青的高個子庸國後人,領著五個句町年輕的兵勇,正沿江邊巡邏。

那一刻,毋坤突然有了一個想法。“青,你們過來!”他向庸青幾位招手。

幾個年輕人過來了,“大酋長,您起這麼早呀?”庸青說。

“你們跟我伐排,到羽人江南邊去看看。”

“南邊呀,”庸青露出為難的眼神。

“怎麼啦?”毋坤問。

“大酋長,南邊我們去過,又折回來了。”

“折回來了?看到什麼了沒有?”

“就是那個洞啊,好長的洞,裡面黑乎乎的,有人看見綠鬼了,我們就折回來了。”

毋坤“嘖”了一聲:“什麼綠鬼!膽小鬼,去,準備一下,我們馬上過去!”

就這樣,毋坤和幾個年輕的句町人登上了竹排,逆羽人江而上。很快,他們就進入了那個山洞。山洞裡就像庸青說的,黑乎乎的,溼氣十足,顯得陰森。

“哪裡有綠鬼了?”毋坤問。

“還在前頭。”庸青說。

毋坤一點都不在乎,到了那個所謂的“鬼巢”,他大聲喊了幾下。說來也奇怪,山洞的上方竟然就嘩啦啦地瀉入了一股噴水。噴了一陣,便又自己停了。

“大酋長真神了耶!”庸青摸摸後腦勺說。

“看樣子鬼也怕咱們大酋長!”另一個年輕人說。

洞口慢慢顯出了光來。那個光和羽人江水的光譜一樣,只是它是藍中透綠。一線藍出現了,慢慢變大變成了整個藍天。藍天下,羽人江變得十分開闊。幾個人栓好竹排,上了岸。越往深處走,草越高,樹越大,顏色越翠綠。

“哇,酋長,您看這樹,得有好幾百年了吧?”一個年輕人抱著一棵巨大的榕樹問毋坤。

“好去處啊!”毋坤如飢似渴地四下看著,走著。時不時,那走就變成了跑。

幾個年輕人高聲喊了起來,接著便在這蠻荒地跳起了舞。他們的舞姿,驚飛了一空彩蝶。

那個神秘的地方就是廣南。毋坤整合了原太陽舊部族人,由毋皆率領分批屯民廣南。這些句町屯民有的乘竹排,過那個幾里長的山洞到達廣南;有得經由新發現的山路進入廣南。

婚後的毋皆居無定所,有時在毋家,有時在庸家。這回乾脆被毋坤派到了廣南,擔任太陽部族長。“你要盯著他點,別讓他太玩命。”毋坤叮囑弟妹庸馥說。

毋皆過來了,肩上跳著沉沉的擔子。

“大哥沒辦法總看著你了,你自己多保重!”不知怎麼地,毋坤總覺得有些不放心弟弟。

“放心吧大哥,我身體好著呢。”毋皆笑著對兄長說,又招呼庸馥:“咱們走吧。”

夫妻倆和族人一起,上了逶迤的盤山路。這是秋天,風漫過山崗,叢林就像河水一般譁然。毋坤目送著年輕的弟弟,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一個突出來的山丘後面……

和西林相比,廣南地勢更加隱蔽,氣候更加溫潤。那是不叫世外桃源的世外桃源。句町人在這裡,可以埋頭耕作,而不管外面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中原的硝煙,被四面重重疊疊的山峰擋住,被繞山而行的江水稀釋。而句町人的歌舞聲和稻穀香,也濃濃地沉澱在了這大好山水的懷抱裡。

毋坤率六個年輕人乘木筏逆馱娘江(羽人江)而上發現廣南的事情,在廣南地區傳開來,變成了廣南句町人每年必賀的事情。他們慶賀的方式,就是在馱娘江上比賽木筏竹排。伐船比賽氣氛熱烈,喜氣洋洋,毋坤和九大族長們也都參加了進來。

銅匠們的靈感被馱娘江賽舟所激發,遂將看到的情景刻進了他們的銅鼓傑作中。

《我以為和你相距十萬裡;卻原來,我們離得這樣近》虔謙原創

“你看,”毋坤指著精緻的銅鼓雕刻對村民們說,“這銅鼓千年都不會腐敗。句町人與世無爭,世人卻會記住我們"

卷三 毋波

18 少年毋波

從主觀因素的角度上講,性格和意志決定人的命運。句町人的頑強遷徙和創業,終於為他們贏得了五百年平安繁榮的歲月,一直到西漢的元鼎六年。這時,當年兩度驅逐句町人的楚國早已滅亡。

大概在公元前141年的時候(西漢驃騎將軍霍去病出生的前一年),毋波出生在廣南村。七歲的時候,他便天天隨爺爺——人稱純田叔的——到西洋江畔的稻田裡幹活兒,到山上的茶園、梯田、果園幫忙。

夕陽西下時,毋波跟著爺爺下山來,坐在一處山泉飛噴處,聽爺爺講述那許許多多過去的事情。

雖然這時候,毋波和爺爺一樣,盤著頭巾,領口、袖口都和來自中原的人不一樣。中原人穿的是漢服,而他們穿的是句町族人的服裝。但是從爺爺講的故事裡,毋波捕捉到一個清晰的資訊:在距離他大約兩千年以前,句町人的祖先毋句出自中原,是中原堯大帝的一位心靈手巧的助手。他不知道句町人究竟是什麼時候到的江陵,但是在句町人定居江陵之前,他們在中原居住過相當的一段時間。到了江陵後,句町人還曾經與其他的百濮族人一起,幫助周武王推翻商的統治。

爺爺的故事講不完,伴隨著毋波的童年和少年。

有一次,毋波隨爺爺出了一趟遠門,在北頭見到其他村落的人正在為稻子脫殼。爺孫倆過去招呼,順手就掬米而聞。年少的毋波聞了之後就衝口問祖父:“爺爺,這米怎麼看上去髒髒的,也不香呢?”

“噓!”爺爺制止了他,“懂事,要有禮貌,不要嫌棄人家的!”

毋波點點頭,不說話了。

回家路上,爺爺告訴他:“不是人家的不香不白,是因為咱廣南的米是天下奇米。五百年前庸國的國王就誇讚過咱句町的米。”

毋波問:“爺爺,為什麼句町的米長得像玉一樣,又那麼香呢?”

爺爺:“回去我告訴你。

爺孫倆從外鄉回到廣南後,爺爺指著四周的山巒問孫子:“毋波,你看看,我們倆像不像站在聚寶盆裡?”

“聚寶盆?”年少的毋波不大懂爺爺話的意思。

於是爺爺說:“孫兒,你剛才在鄰村問我為什麼句町的米長得漂亮聞著香,說真的,爺爺也不太清楚。不過咱廣南的地形倒是很特別的。你看,廣南四圍都高,中間低凹,什麼寶貝東西都聚在廣南的土裡。有時爺爺甚至聞得到,廣南的風吹過來都是香的,呵呵……”

爺爺呵呵笑,沒想到孫子倒認真了起來:“真的耶,爺爺,我有時候也覺得山裡的風飄著香氣呢!”

毋波長到十七歲時,便帶上弓箭刀斧,隨父親上山狩獵。毋波的箭法是爺爺教的。爺爺年輕時是村裡的神弓手,十七歲的毋波也練得一手好弓法。

父親毋壤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帶兒子上山,也很少拉扯經驗之談。不過還是會做一些即時的指導,比如辨認野獸的氣味、蹄印、糞便和聲音,如何躲藏、保護自己等等。至於準備和放置誘餌,毋波都是在一旁邊看邊學。他悟性很高,沒有付出太多的驚險代價,便漸漸練就成一個幹練的獵人。

19 那蘭

十八歲那一年,毋波一次單獨上山狩獵時,碰到了一對被野豬圍攻的句町姐弟。毋波好箭法,五十米開外便一箭中的。一豬倒地,其餘落跑。

這對姐弟,姐姐叫那蘭,弟弟叫那木。他們是上山採草藥時遇見野豬的。那蘭只顧揀石頭砸野豬保護弟弟,一筐草藥撒了一地。毋波過來,幫姐弟把草藥筐收拾好,告訴他們以後不可單獨上這邊的山裡來。

那蘭非常感激,驚魂未定的她看著毋波,連聲道謝。

“鄉里人,不用謝。”毋波說著,也看了看這對姐弟。他發現姐弟倆長得很像。姐姐個頭略高,留著長髮,桃子一樣的臉型,十分可人。毋波注意到她的頭上和脖子上都戴著用不同的草和藤編制起來的飾物。弟弟有些靦腆,低著頭站在姐姐身後,偷偷瞟著毋波。他的脖子上戴著一個用繩子編結起來的項飾。

“你們藥也採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們回去吧。”毋波說著,一肩背起了竹筐。

姐弟倆的家住在另一座山的山腳下。姐弟回到家裡,和父母說起今天的山中歷險記,父親那坡和母親莫女都對毋波表達了感激。

“順便的事,沒有什麼。”毋波低調地說。毋波的性格里有爺爺和父親的特性。

那坡見毋波長得十分結實俊朗,人品又佳,十分欣賞,遂留他吃飯。莫女也喜歡毋波這個年輕人,熱情地端上了野鵝湯招待他。

“我們家那蘭可是個手巧的姑娘呢。”莫女開始對小夥子誇讚起自己的女兒,“這鵝湯呀,是她上午就燉好的。還有,你看,我頭上的花帶,他弟弟帶的項環,都是她編織的。門口的花,也都是她養的……”

毋波聽著,感覺到對方有向自己推薦女兒的意味,便默不作聲,只是很有禮貌地點頭表示欣賞。那坡則是向妻子示意,讓她別說太多。

毋波怕家裡人擔心,匆匆喝了一點鵝湯,便起身告別。

“離得不遠,以後多來坐坐!”莫女送小夥子到門口,還是忍不住叮囑道。

“是啊,得閒便來玩玩。”那坡附和道。

毋波回到家裡,爺爺問今天怎麼兩手空空。毋波便告訴爺爺一天所發生的事情。爺爺聽了,拍拍孫兒的肩膀:“孩子,做得好。咱家波兒長大了!”

“爺爺,我以前怎麼都不知道那戶人家?”毋波好奇問。

爺爺有些神秘地:“咱村子大嘛。那對姐弟,他們可是有些中原漢人的血脈呢。”

毋波更加好奇了:“是麼,怎麼說呢?”

爺爺:“那蘭的奶奶是中原人。不清楚是什麼事情跑到了西林,在那裡遇見了那蘭的爺爺。”

“哦……”

“那蘭那孩子我見過,很不錯的女孩。”爺爺頗有意味地說。

那以後,有一天,有心的毋波爺爺來到了那蘭家附近的田地,見那坡正帶著那蘭姐弟倆在往田裡澆水施肥。

彷彿心有靈犀,那坡一見了爺爺,吩咐了那蘭幾句,自己馬上出了水田。

“純田叔,今天怎麼有空過到這邊來?”

爺爺沒直接回答,卻發問:“這個時候施肥,不怕生稻瘟?”

那坡笑了笑,解釋說:“純田叔您知曉的,這塊地薄一點,今春整地時肥又下得少,只好現在補一補。”

“嗯。明年可注意了。插秧前肥不足,要壞了咱廣南大米的名聲的。”

那坡尷尬地嘿嘿兩聲:“那是,那是。怎麼,到家裡坐坐吧?”

爺爺:“不啦,你們這麼忙。等會兒我把毋波叫過來幫忙。”

那坡:“那怎麼行。毋坡在忙山上的事……對了,那日他在山上救了那蘭姐弟倆,我都還沒登門去拜謝呢。真是失禮!”

爺爺:“同村人,那不是應該的嗎,有什麼好謝的呢。”

那坡順著話題上,聲調降低了一些:“說真的,毋波那孩子,我是打心裡喜歡呢!”

爺爺心頭一喜,也順著話題上:“你喜歡啊?怎麼,願不願意把閨女嫁過來?”

那坡爽快地:“那可是咱家那蘭的福氣!”

爺爺:“那蘭那丫頭中不中意咱家毋波?”

那坡:“她肯定中意!”

爺爺:“你怎麼就知道?”

那坡神秘地:“我看她呀,不聲不響在編織著頭冠,上面還插著羽毛。那肯定是想送個你家毋波的!”

“羽毛?!那可是酋長……”

“噓!”那坡把聲音壓得更低了,“村裡誰不知道儂西不稱職啊。都說毋家後生才是句町正宗族長呢!”

爺爺接過話頭:“那坡,你的心意我們領了,不過這種話不好隨便說。至於兩個孩子的事,你們閨女既然樂意,那我就去探探我們家那個愣小子。”

那坡笑了:“可別把人說傻了,您家的後生機靈著呢。”

20 爺爺的期望

那坡和純田在壟間的聊敘,觸及了廣南句町村落當下遇到的族長的難題。原來,現任的族長儂西是老族長的堂親,是在老族長突然病故後匆匆上任的,說是老族長的臨終遺囑,可老族長過世時,並沒有幾個人在跟前,誰也聽不清楚老族長說的話。

這還不打緊,儂西上任後的兩年,舉止不正,劣跡斑斑,更不用說和村民們一起躬耕勞作,幫助村民排憂解難。這一陣,廣南村裡的句町人人心不穩,田裡山上時有議論紛紛。

句町族長一直的規矩都是,如果族長的推舉和輪替出了問題,就由村裡德高望重的長者出來主持解決。而今這個長者毫無疑問地就是毋波的爺爺毋純田。

毋波的父親毋壤是一個與世無爭,非常低調的人。他對毋波的要求就是成家立業,傳宗接代,支撐毋家,其餘的他不在乎。然而毋純田想得比兒子多。他心裡一點都不懷疑長孫毋波勝任族長的人品和能力。他也有權利任命這個族長。可是要任命的是自己的親孫子,這讓他感到為難。

這天一早,毋波就帶著幾個小夥子上山整治山路,接著便進山狩獵。下午,幾個年輕人揹著一肩野味下山來,將它們分給勞力較弱的人家。多少年來,句町人都是這樣互助互愛。

辦完了事,毋波回家來了。走到門口,就見爺爺迎了過來。看上去,他是在等自己。

“爺爺,在等我嗎?”毋波問。

“嗯,你跟我來。”

毋波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只是順從地跟在爺爺的身後。

毋純田領著孫兒,拐彎抹角,穿過一片又一片叢林,來到一個石頭壘起來的臺子前。

毋波從來不知道有這個地方。他四下張望,見臺子四周鬱鬱蔥蔥,桫欏、馬尾松、七葉樹等,樹樹掩映,如果不是走到近處,還真看不到這個石臺子。

長蕊木蘭花散發著陣陣的幽香。

毋波心裡有幾分緊張,不知道爺爺為什麼要帶自己到這個地方來。

“爺爺,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從來都不知道?”

毋純田:“先大酋長毋坤率句町大部南下西林和廣南後,毋坤的弟弟毋皆擔任廣南村的第一任族長。那時百廢待興,毋皆是累死的,就死在這個臺子上。這個臺子就叫毋皆臺。”

“哦!”毋波肅然起敬。

毋純田看了一下孫子,說:“波,爺爺想問你一件事。”

十八歲的毋波抬起清澈的眸子,看著爺爺:“您問,孫兒聽著。”

“你大概也知道了,儂西不是一個好族長,他連做一個普通人都做不好。鄉親們要換掉他。現在推舉廣南新族長的責任就落到我的肩上。爺爺想來想去,覺得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毋波非常意外,禁不住插話說:“爺爺,孫兒今年才十八歲,怎麼能勝任族長,怎麼能服眾?”

毋純田:“我還沒說完呢你就插話。憑什麼說十八歲不能當族長?句町聖祖毋原二十七歲就當了大酋長。你膽怯什麼?”

毋波低頭不語。

“廣南的句町人現在需要一個好族長,關鍵是你有沒有這個心。我和你父親,還有廣南鄉親都是你的後盾。你能耕能牧能狩,年輕力壯,正好大幹一場。怎麼樣,願不願意為句町人站出來?”

事情來得太突然,毋波毫無準備,他怔住了。

“好吧,那爺爺只好去告訴鄉親們句町無人了!”毋純田說完轉身便走。

毋波看了看爺爺的背影,又看了看身邊那個默默地挺過了幾百年的石墩子,突然一個轉身,追了出去。“等等我,爺爺!”

毋純田沒理他,繼續往前走。

“爺爺,我答應您就是!”毋波追趕了上來。

21 十八歲的族長

“我知道,你不會讓爺爺失望的。”毋純田微微笑了。

毋波:“我沒有經驗,還請爺爺今後多給我指點!”

“這個你放心。”毋純田給孫兒打定心劑。

爺孫倆慢慢地往回走,走到一棵長毛松下,毋純田突然站住不走了。毋波心裡不踏實,不知道爺爺又起了什麼心思。

這一回,毋純田現出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神秘眼神,“波,你看村西頭那坡家的閨女那蘭怎麼樣啊?”

“那蘭……”毋波一下子沒轉過彎來。

“就是幾天前被你救的那個姑娘啊。”

“哦,她怎麼了?”

看孫兒一副懵懂樣,毋純田感到好笑,又止不住有些心疼。他打消了原來的念頭,心想還是過一陣再跟孫兒提這事吧。反正兩個孩子都還年輕,毋波現在又要接大任,還是候候再說。

“沒什麼。”毋純田把話頭吞了回去。

硬行換族長,這是廣南幾百年頭一遭。毋純田希望這個事情儘量做得鄭重周詳,於是和幾個頭人聯絡商榷。由於毋氏在句町威望極高,又由於毋波是個眾人喜愛的年輕人,幾個長老毫無異議,還說這是廣南之福。

幾天後,毋純田和幾個頭人召集全體村民。在廣南句町祖先的廟堂前集合。

六十五歲的毋純田清了清嗓子,運了運氣,對著人群說:“鄉親們,今天我把大家召集來,是因為廣南村現在人心不穩,大家肚子裡都有怨氣。我們句町的族長和中原的天子不同。天子高高在上,我們句町的族長是必須要和族人們一起吃苦耐勞的。現在有一位年輕人,他能上山下田,他有能力,有膽量,帶領大家過安穩高興的日子,保護大家平安順利。這樣的一個年輕人,鄉親們願不願意推他出來當我們的新族長?”

底下有人喊願意,有人喊只要純田叔推舉的我們都願意。

毋純田說:“光我說不能算數,要大家心裡樂意才行。”說著轉頭招呼毋波:“毋波,你站這裡來。站上來,讓大夥兒能看見你。”

個子高大的毋波站到了臺子上。他還沒說話,底下就一片歡呼聲:“毋波,族長!毋波,族長!”

個性內向的毋波有些靦腆,又一看爺爺在一旁使勁給他打氣,他意識到,這是廣南的重要時刻,也是他人生的重大時刻。他沒有準備的時間,也沒有過渡的機會,他必須要立即拿出勇氣和魄力來。

“毋波謝謝鄉親們的信任。從今天起,毋波會為鄉親們奔跑,保護廣南和鄉親們,保障大家過上安穩的、不愁吃不愁住的日子。請鄉親們多給我指點關照!”

底下再度歡呼了起來。

前任族長儂西無奈地、一言不發地將族長的族帽、腰帶和權杖交給了毋純田,又由毋純田交給毋波。在毋純田和另外幾位年長者的帶領下,毋波進到廟堂內,祭拜祖先,被長老人物毋純田戴上族冠,繫上腰帶,並接過族長的權杖。那族冠正中間有青銅飾物和三根彩色的羽毛;腰帶上有五個結,並有獸骨和貝殼的墜飾;權杖的頂端也插著羽毛,掛著骨飾。

當毋波走出廟堂時,廟堂外兩個大銅鼓齊響,村民們開始載歌載舞。

那蘭也在人群裡,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帥氣十足的毋波,表情卻有幾分複雜。

22 情歌三重

族長儀式後的第二天,廣南西北竹林山腰上的那家正在進行一場尷尬的吵架。那坡要女兒那蘭到毋家對面去唱山歌,表明對毋波有意。那蘭不願意去,說:“現在他當族長了,人家會以為咱是去巴結人家。”

那坡:“那怎麼叫巴結?你們的緣分早就有了!”

女孩努著嘴就是不動換。

那坡還要催,那蘭的母親干涉了:“別逼她了,要不,你就自己唱去。”

那坡心裡堵堵的。他不是一個勢利的人,只是喜歡毋波這個後生,為女兒終身著想,實在不想讓一件好事成空。

這天,他在河灘上遇見毋純田,招呼了一聲“純田叔”後,竟有些尷尬,不知說什麼好。女兒說得也有道理,現在情況不同了,自己太熱情了反而會讓人瞧不起。

毋純田是個聰明人,他覺察出什麼來了,想起自己還有一件事沒跟孫兒談。

毋波現在忙極了,除了以前他要做的田間和山上的活兒,平時還要經常挨家挨戶去探察民情民需。一個十八歲的青年如此懂事,讓廣南鄉親高興之下讚不絕口。田壟山麓常常聽到村民的議論:“毋波族長真是純田叔教出來的好後生!”“你們也別淨提純田叔,人家毋壤也有功勞哦!”

毋波回家了,母親岑好做好了飯菜,一家人就圍著吃飯。

毋純田決定當著家裡眾人的面提那家姑娘的事。

“毋波,還記得嗎,你救過那坡的女兒那蘭。”

毋波沒在意:“過去的事了,一點小事,沒什麼。”

一家人繼續吃著,可毋純田不消停:“人家那兒可沒有過去哦。那坡告訴我,那蘭中意你。我琢磨著,現在你當了族長,人家不好意思主動來提了。”

除了毋壤,一家人都停住了手中的勺子。

“那蘭那姑娘我倒很喜歡。”岑好說。

“那蘭很漂亮!”毋波十四歲的弟弟毋根說。

大家眼睛都看著沒有作聲的毋波這個當事人,只見他停在那裡,不吃也不說。

“哥,我替你去唱一首?”

“瞎來!跟姑娘唱歌能替代嗎?”毋壤悶聲斥了一句。

“阿爸,這麼說,您也喜歡那家姑娘?”

毋壤被小兒子逼著要表態,勉強說道:“你們都別提毋波操心,他會處理好的。”

在家人的嘈嘈聲中,毋波理出了一點頭緒來。他順著父親的話回毋根:“弟弟,阿爸說得對。哥自會處理好的。”

少年毋根做了一個鬼臉。

一日晌午,毋波在山上幹完活兒,在河邊洗涮了一番後,回家換了套色彩明亮的衣服,紮了條新頭巾,出去了。岑氏躡手躡腳走到門口探望,見兒子朝著竹林山的方向去,她一轉頭,對著牆上掛著的一個鹿頭忍俊不禁。

毋波來到竹林山,那家的房舍就在那裡,裡面傳出來的雞飛狗跳聲這裡都能聽得見。

毋波站在一棵大松樹下,開唱了:

兩隻鳥兒各自飛

你飛東來我飛西

忽然一陣風雨來

木蓮樹上搭同枝

毋波的歌聲飄進了那家,正在編織竹蓆的那蘭聽見了。她心頭砰然一響,蹭地站了起來。從視窗往外看,她看見了對面大松樹下的毋波。

兩頰飛紅的那蘭轉過身去,背靠窗戶,抿著嘴,不吱聲。

毋波唱了一首,不見迴應,想了想,唱起了另一首。

羽人江水往南走

西洋江波朝北去

兩江匯合永不枯

就像你我情長流

毋波的聲音清亮,穿透晌午的日光,穿透叢林和山崗,迴響盪漾,四圍都能聽得見。臨近幾位婦女站到門口,竊竊私語:“咱族長正年輕,本來就是該找個姑娘的時候了!”“喲,是那蘭哪,有福氣喲,給毋波族長看上了!”“可是,她怎麼不回唱呢?”

沒錯,毋波唱第二首的的時候,那蘭咬著唇,仍然不吱聲。

這下,毋波有些遲疑了:為什麼她不露臉?為什麼她不吱聲?今天他來,並不就是為了了結家中大人的心願,更因為,從村民的嘴裡,從自己兩次見面的印象裡,他真心喜歡這個姑娘。可她現在不迴應,是什麼意思呢?

這個骨節點上,毋波記起了父親跟他說過的一段故事。毋壤曾經告訴過兒子,他當年向姣好的姑娘岑好示愛,一共唱了五次歌,才得到她的芳心迴應。

嗯,看來還得唱,可唱什麼呢?

突然,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傻瓜,放低姿態,你是族長,人家姑娘……想到這裡,毋波清了清嗓子,高唱第三首山歌:

你是日頭高高照

我是牛兒低低跑

你是月下最美花

我是地上扶花草

歌聲剛落地,一個柔美的嗓音飄到了他的耳朵裡:

西洋江水流不盡

哥是江上撐船人

若是命中姻緣定

風吹雨打不變心

毋波歌聲嘎然,因為那個歌喉太美了,他的心醉了。在廣南族長任命儀式上,他的心都沒有這樣的悸動。

當天的夕陽西下時,毋波和那蘭雙雙坐在了西洋江畔。太陽掛在西天,西洋江閃爍著滿江絢麗。鳥兒唱著回家的歌兒,江上的魚也潛入了水底。

那蘭坐在石頭上,心裡裝滿了蜜一樣的心思,嘴唇卻緊閉著。她長長的、晶瑩的睫毛低垂,看著江邊搖弋著的嫵媚的石斛花。

“那蘭,”毋波出聲了,“我十九歲還沒到,又剛剛當了族長。我現在心裡有兩件很要緊的事情要做。你耐心等,等我把這兩件事做起來了,穩當了,我們再……成親,好嗎?”

那蘭感覺到了毋波的目光。她兩頰泛紅,說了一句:“我聽你的,等到什麼時候都好。”

毋波就算是喝下十碗參湯,也沒有聽到那蘭這句話來得溫暖、給力。

23 演武場

西洋江兩岸,是廣闊的原野。毋波請父親毋壤幫忙,帶領廣南身強力壯的男人們,把句町的稻田不斷往兩岸的深處去,又挖了溝渠池塘,引水流向田野腹地。

而在山谷地帶,毋波親率一隊年輕人,除草、鋪土,要整出一個開闊的場地。村裡很多人並不知道族長整出這個大場子是要做什麼。

沒過多久,他們就知道了。

毋波成立了句町廣南部的一支武裝隊伍。這件事,還得從毋波新任族長的那些天說起。

毋波接過廣南族長權杖的首個晚上,幾乎徹夜不眠。那是千思百緒交集的一夜,最後他在迷糊中進入夢鄉。第二天晚上,毋波獨自去到西洋江邊,在一輪皎月下,讓自己的心緒平定下來。他開始思索為了廣南,為了句町,他必須要做什麼。當時,包括西林和廣南在內的大句町地區,受到了來自整個北邊的壓力,就是西南大國夜郎和滇王國的壓力。他聽說夜郎國近年經常南下,越過南盤江,對句町的領地進行搶掠和騷擾。除了農耕、狩獵和其他副業外,冥冥之中,他告訴自己,廣南必須要有一支武裝力量,在危機形勢下,能夠獨立抵擋來自西北邊和南邊山地不明部族的侵擾。

幾天後,毋波到了西林,拜會句町大酋長。毋波此行攜多位廣南頭領,併為西林送來一批廣南大米。

酋長坐在大殿的高臺上,帶著七根彩羽的酋長冠,會見了來自廣南的新科族長。高臺的兩端分別立著一個大銅鼎和一個大銅鐘。

毋波告訴大酋長:句町人本是以和為貴的族人,只是近期廣南西北和西南頻頻出現搶匪,企圖奪取句町的水源、牲口和土地,而西林和廣南之間隔著重重山嶺。見於這種情形,很有必要在建立廣南武裝力量。

大酋長岑桑聽著毋波的陳述,不時認同地點點頭。毋純田參加過岑桑盛大的句町酋長就職儀式。這一次毋波到西林拜見岑桑,毋純田因為年事高沒有同行,但是岑桑熟知毋純田,知道毋家是句町中流砥柱的一氏。此刻,岑桑看著毋波,不僅絲毫不懷疑他的忠誠,還慶幸句町後繼有人。他當場便表示讚許,並且謝謝毋波的努力。岑桑並說,要運一批銅器和馬匹到廣南,以資軍需。

獲得了大酋長的同意和支援後,毋波這才決意在廣南西北的山區“西坡”開闢一片演武場和軍營。

擴充稻田和建立正式堅強的廣南武裝,便是毋波那日對那蘭說的“兩件很要緊的事”。在毋波的帶動和句町人的努力下,句町廣南部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廣南稻田香飄鄰里,而一支素質不斷增強的軍隊,出現在句町邊界西坡上。幾次與進犯者交手,對方皆敗北。句町的軍威隨即傳開。

毋波還在西坡上立了一個大銅鼎,建了一個祭祀臺,用來祭拜天地祖宗。高丘銅鼎,是另一種力量的呈現,守護著句町的邊陲。

毋波兌現自己的承諾,在二十一歲的時候,迎娶了自己心儀的女孩那蘭。婚禮上,對這樁婚事等待了經年的毋那兩家人都歡喜得合不攏嘴,村民們也紛紛稱讚這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那是廣南喜慶的一天。毋氏一族殺豬宰羊,答謝天地祖先。

那是色彩斑斕的一天。村民們穿上禮服,燃起篝火,敲鑼打鼓,歡歌樂舞。歌舞的隊伍裡有許多年輕人,他們穿著鮮豔,姑娘們更是頭飾耳環項鍊和手鐲齊上。他們期待著找到自己心愛的配偶,希望這喜慶的氣氛給自己帶來吉祥幸福的姻緣。

24 驚人之舉

毋波二十七歲的時候,受到病中的大酋長岑桑直接推舉任命,接掌句町九部聯盟酋長。句町的都城,也就從西林置換到了廣南。由於毋波在廣南多年的經營,這裡已經初具都城規模。

九年的歷練,毋波接任九族酋長時,已經沒有當年他接任廣南族長時小鹿心跳般的不安。現在,他神情自若間,卻能給他的人民以安詳的感覺。

讓他感到遺憾的是,一直相信他,對他有著極高期待的爺爺毋純田在兩年前就過世了,沒能看到他終於統領句町九部的這一天。

就職儀式完了之後,毋波獨自來到毋皆臺邊爺爺的墓前。毋波跪在墓前,久久不說一語,和爺爺冥冥神交。

“爺爺,九年前您就說孫兒有擔當大酋長的能量,當時孫兒覺得不可思議。今天孫兒就是來告訴您老人家,您的心願實現了,孫兒竟然真的就擔起了這個重任。孫兒請您老人家,一定要保佑句町,保佑孫兒能夠帶領句町九部富足平安,永享安樂!”

毋波說完這番話,毋皆臺上的一塊石頭砰然落地,彷彿是句町祖先在回答他的心願和祈求。

兩年後,西漢武帝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發生了一件大事。這一年, 漢武帝發兵征討南越。

這一天,毋波與九族族長議事。幾位談到了漢朝皇帝征伐南越的事。毋波眼睛注視著幾位,問道:“你們知道漢朝的軍隊打到哪裡了嗎?”

蛇部族長回道:“他們兵分五路南下,其中離我們最近的已經到了夜郎國的牂柯江,正沿江南下。”

毋波聽著,小口喝著這一帶特有的鹹茶。除了新茶葉之外,那茶蔥姜鹽俱全,另外再加油菜和豆子,有一種很耐品的鹹香味道,外帶開胃醒神。

赤銅族長說:“酋長,我們得有所準備啊!”

毋波“嗯”了一聲,放下茶碗,“去吧,你們去吧稻穀收好,兵隊整好。”

幾位族長走了以後,毋波便陷入了沉思。句町沒有史書,但對毋波來說,沒有勝過有,因為句町人的歷史,全部儲存在他的腦海裡。七百多年來,句町流浪的命運如同夢魘揮之不去。中原朝代更迭,似乎一朝強盛過另一朝。句町高祖毋原率九部句町人告別江陵,渡過大江,去到無人知曉的桃花源。先祖毋坤率領句町二度遷徙,離開仙境桃花源,千里南下,直至廣南。本以為句町可以從此永享平安,何曾料到,中原建立了如此強大的漢朝,威力四射,北拒兇悍的匈奴,如今又越過數條大江大河,剿滅了一個由大將趙佗所建立的百年南越國。而今東邊的閩越人心惶惶,句町又如何能躲過宿命!

外面雞鳴狗吠,孩童嬉耍。山溝里人聲吆喝,山坡上有人在對唱山歌。這樣的安樂日子,還剩下多久呢?牂柯江就在西林的北端,漢朝的軍車和騎兵隨時可至。這一次,句町人難道還要再遷徙麼?再遷徙,還能遷到何方?

不,天地總有個盡頭,句町人不能再遷了!毋波捏緊拳頭,用力打在了木案上。一個主意,已經在他心中悄然成型。

次日,毋波召來幾位族長,將自己考慮的結果告訴了他們:擺在句町面前的路有三:一是被抹平、收編或消滅,二是舉國倉促遷離,第三就是,句町主動北上,迎接漢軍,表達對朝廷的擁戴之心。審時度勢,這第三條路,乃是眼下句町最好的出路,搞得好,句町國土可保,人民可安。

前日議事堂上,幾位族長摸不透酋長的心思,聽了毋波的分析後,他們才恍然大悟。他們意識到,毋波的思路確不同於之前句町的舵手們,這也是形勢使然。少數人有顧慮,大堂上爭議、討論了一個上午,晚間燃火,商議繼續。最後衡量利弊,毋波的主張得到了全數支援。

數日後,毋波吩咐幾位族長在西林和廣南兩處整軍待命,自己親率軍容整齊、戰力堅強的親兵,從西林出發,到達隆林地界,準備迎接漢軍。當時西漢京師軍旅八校尉剛剛平定且蘭國,正沿北盤江南下。中郎將郭昌聽哨兵來報,說有一支句町國的小分隊正在南盤江南岸等候,準備慰勞漢軍。在西南局勢詭譎不安之時,郭昌有些半信半疑。然而當漢軍度過南盤江時,見岸上一面紅色旌旗迎風招展,中間一個黑色的“毋”字醒目而剛勁。等候多時的毋波及其親兵全數下馬,作揖致禮,表達句町支援大漢王朝的態度。

當時句町外圍有名的少數民族國家為滇王國和夜郎國。尤其是夜郎國,坐落句町北部,有如一道山脈,遮住了外界窺視句町的視線,再加上句町人的低調,在漢朝轟轟烈烈的平越戰爭中,句町國本身並沒有出現在漢朝的雷達上。而今,句町人主動示好,對經歷了無數戰事的漢朝來說,如此兵不血刃,沒有生靈塗炭的和平接觸無疑是一道驚喜。訊息傳到漢武帝的耳朵裡,武帝龍顏大悅,遂按“廣建侯國,郡國並行”的體制,冊封毋波為句町侯,並設句町縣(治在廣南縣境),以句町侯統領句町縣地。

皇帝詔書下來後,毋波心裡大大鬆了一口氣。無論皇帝冊封何種名堂,至少,句町國和國民從一個整體來說,是安全了。句町人不用再滿地球跑,句町人可以繼續日出而作,日落而歸,過他們安居樂業的日子。毋波以他的智慧和對中原真實的向心力,迎來句町全新的光明前程。句町人也第一次感受到了和中原的一體,以及這種一體所帶來的光榮與平安感。

25 醒來的句町

不過,和平的日子並沒有能夠維持太久。二十四年後(公元前87年),漢武帝劉徹駕崩。原滇王國地區開始出現不服漢朝統治的反叛。句町內部也有聯合滇王夜郎,一起拒漢的議論。

這天,毋波在王府內處理事務,蛇部族長沒請自來。

“韋戚,你來有什麼特別的事?”毋波問,盯著蛇族長看了一會兒。

韋戚:“我想跟大酋長談談我們句町和西南諸濮的事情。”

毋波馬上一句回了過去:“句町和西南諸濮不是你這個蛇族族長應該費心的事。”說完他繼續看著案臺上的竹簡。這些年,他一直在用心鑽研漢文。在他的身後,掛著一把長劍。毋波劍術非常好。

韋戚腦筋急急地動著,說道:“可它會波及我們蛇部族啊!以前我們自己過得多自在,為什麼要漢朝來管我們呢?聽說滇人和夜郎人正在加入二十四邑的起事,如果加上我們,整個地區連成一片,肯定能把漢朝人趕出去!劉徹死了,我們不起事,更待何時呢?”

“看來你的訊息還是不夠快,”毋波不緊不慢地說,“那起亂的二十四邑已經被漢朝派出的水衡都尉平息了。”

韋戚聽了,心頭一涼,說不出話來,只聽毋波繼續說道:“不要把自己和夜郎、滇人去比。他們是他們,句町是句町。”

韋戚迷茫地:“大王,您是說……”

毋波:“夜郎和滇國的過去我不清楚,但是句町,我們的始祖是華夏大帝堯的臣子。”毋波指著案上的竹簡:“我們句町人的祖根在華夏中原。我們的根是這樣,二十四年前,我們也已經做了抉擇,選擇和漢朝站在一邊。這條路,我們義無反顧,只能走到底。”這席話毋波說得擲地有聲。

四年後(公元前83年),西南的姑繒、葉愉等邊境部落烽火再起。漢昭帝再度命令呂破胡率軍征討。不過,此番呂破胡行動遲緩了一些,反漢兵馬便趁機進攻益州太守府,殺掉太守,並趁勝與呂破胡的軍隊作戰,重創呂部四千餘人。

毋波雖人在廣南,卻一直十分關注益州一帶的事態。眼看局勢就要失控,他沒有遲疑,再度率領句町精銳,北征益州,配合漢軍作戰。平日守護家園、一朝北上遠征的句町戰士表現十分勇猛。在毋波帶頭衝鋒下,句町軍銳不可當,一直打到大理地區。次年秋天,益州平息。

旭日高照長安宮。宮中,大司馬霍光在昭帝劉弗陵跟前,大讚句町侯毋波的智勇雙全和句町軍隊的戰鬥力,說句町戰士和匈奴騎兵有的一拼。由於句町軍隊的及時參戰,解除了西漢在西南的危局。漢昭帝聽完霍光的報告後,二話不說,冊封毋波為句町王。

毋波騎馬經過牂柯郡府那道拱形的城門,身後是精神抖擻的句町戰士們。一個老人指著毋波對孫子說:“看,這就是句町國王!”

隨著那稚童的一聲喝彩,郡府的官員們一字排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目光,注視著這一支他們從來都不曾注目的隊伍。

《我以為和你相距十萬裡;卻原來,我們離得這樣近》虔謙原創

此時,毋波和他的戰士們的心裡有一種句町人從來沒有過的自豪感:這是八百年來,在經歷了無數的坎坷和屈辱後,句町以王國的身姿矗立在世人面前。

卷四 毋承

26 忍無可忍,揭竿而起

一百年後,中原改朝換代。一個姓王,叫王莽的外戚,篡奪了漢朝的皇權,自立為帝,建立了新潮,建元始建國。始建國元年,公元9年,邊陲小國們還沒明白過來,王莽就突然襲擊。他先是將原本臣服於漢朝的匈奴、高句麗、西域諸國由原本的“王”降格為“侯”。接著,他派五威將帥南下廣南,將句町王改為句町侯,拿走了句町王印章。

此時的句町王叫邯。邯憤怒,領著親兵趕至牂柯郡府論理:“句町國王是漢昭帝親自冊封,千秋萬世永不變更。你們怎麼能說變就變?”

太守周歆長著一對三角眼,嘴角一撮毛。他迴應說:“邯侯說得對呀。句町王位本來就是大漢皇帝冊封。皇帝既可以冊封,當然也可以收回呀!”

邯吞不下這口氣,急火攻心,對手下人大喊:“看來他們欺負人是欺負慣了,用講道理是不行的。來啊,把他們趕出這個郡府!”

一隊句町親兵,一個高舉“王”的旗號,另外的人全部亮出刀劍,開始左砍由殺。

周歆及郡府的守衛一時猝不及防,狼狽逃出。

邯奮起反抗的訊息傳到京城長安,王莽被惹急了,立即召見牂柯郡太守周歆。周歆匆匆進宮,被王莽耳語授計。回到牂柯後便用了詐,使人傳話給邯,佯稱新朝皇上同意他繼續當句町王,要他來取回王印。

爽直的邯一聽大喜,以為反抗奏了效,只帶上幾名隨從便到周歆處赴約。周歆早已佈置好了伏兵狙擊,等邯一到,便亂箭齊發。邯當場被射殺,幾名奮力救主的隨從也一同受難。周歆奪回了郡府。

句町全族震驚!這是句町建國近七百年來最大的災難。全族人聚集在邯的弟弟承的四周,幾千雙眼睛盯著他看,群情激憤。

承與哥哥邯平日兄弟情深,聞哥哥死於新朝迫害,悲憤難嚥。

起大風了,吹動著承的頭巾,松林在他頭頂咆哮。家恨國仇,承此時退無可退,忍無可忍,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團結全族,反抗暴虐。

他立刻將句町現有的武裝力量編制整頓,加入新的兵員和武器。怒火中燒的他率領軍隊馬不停蹄,向郡府撲過去。

承的軍隊攻勢凌厲,很快衝入了牂柯郡,來不及逃命的太守周歆死於承的刀下。

承的反抗得到了同命運的邊陲各部落的響應,一時間邊陲戰火四起,益州大尹程隆(太守)被殺。

戰鬥取得了重大的勝利,並點燃了邊境三個部族的起義烽火,承體驗了復仇的快感和勝利的信心。

承個頭很高,劍眉,高顴,時年二十七歲。他領兵經西林返回廣南時,受到了句町百姓的夾道歡迎。備受中原亂局困擾的句町人,一致擁戴承為他們的新國王。

看著路兩旁的句町父老鄉親,心細的王承看到他們眼裡的淚花,這讓他的心痛了起來。他知道,處在絕望邊緣的族人們,毫無保留,只能把希望完全寄託在他——先王邯的弟弟——身上。

王承瞭解自己部族和國家的歷史。他深知,每一任的句町國王,都為句町族人和國家的前途奮戰過,都思考過句町何去何從的問題。可是,不管句町如何左衝右突,厄運卻是從來沒有遠離。他佩服先王毋波,因為毋波看清了句町自己和中原的關係,毅然決定與中原結為表裡。毋波是第一個被載入中原史冊的句町國王。可即便是如此,即便毋波傾力為句町國的長遠將來打造了地基和城牆,這個城牆仍然擋不住中原朝代的變化莫測。

王承回到鄉里,見樹上新綠依依,上面的巢裡雛鳥待哺;溪間小鴨子跟隨母鴨撲翅前行,坡上羊羔咩咩叫喚……他瞬間發愣。

句町的過去和將來,剪不斷,理還亂。現在王承無法想別的,這條路他只能繼續走下去,性本溫和的句町,只有自強圖存。

王承一方面安撫句町國中百姓,讓他們恢復百業;另一方面,他徵召新軍,訓練兵勇,嚴陣以待。

27 鄧女天緣

一日,從北頭跑來了一位衣衫不整的年輕人。幾個句町士兵過去盤問,才發現這是一個女扮男裝的姑娘。姑娘說她叫鄧女,原住荊州,因家庭罹難,為避亂世而南下至此。

幾個士兵將信將疑,怕她是中原來的奸細,便叫她到別處去。就在這時,王承正好巡視路過。他上下打量了鄧女一番,見她頭髮散亂,臉頰帶泥,眉目卻是清秀端莊,眸子清澈,不相信她會是探子或奸細,遂問她到了南部有什麼打算。

鄧女竟然回說:“我可以參軍,和你們一起去打王莽的軍隊!我的武功很好的。”說罷將行囊放一邊,當即亮出了幾招武打。

別說幾個句町士兵嚇了一大跳,王承都吃了一驚。王承欣賞鄧女的豪邁和英氣,便收留了她,不過沒讓她去打仗。

卻說王莽,為了鎮壓句町和其他西南少數民族的反抗,派“平蠻將軍”馮茂南下。王莽告訴馮茂:“聽說廣南有奇米,到時候給我送幾擔過來!”

馮茂徵發巴蜀等地青壯入伍,並就地收斂財物以資軍需。

這是公元十四年。馮茂軍氣勢洶洶地來了,王承不慌不忙,率軍迎敵。出征前,那位鄧女趕來蘑菇,一定要跟著去殺敵。王承沒有時間跟她糾纏,便隨便叫一個士兵打發她。

那個士兵剛好看過鄧女舞拳弄棒,便幫鄧女裝束一番。鄧女就這麼上了。陣地上,她勇猛如男,身手不凡,鎧甲護帽之下,還真看不出她是個女的。

那一仗句町打了勝戰。鄧女不僅表現出色,砍了幾個敵軍,還用她的刀保護了王承。一仗下來,她這個軍便算參定了。

過幾天,馮茂軍又來襲,鄧女再次隨軍出征。王承騎馬衝鋒在前,她騎馬緊隨在後。混戰中,王承眼看著她身陷逆境,奮馬過去,卻見她左右開弓,殺敵突圍了出來。

馮茂軍再次敗北,王承笑著對鄧女說:“你還真是咱句町的吉星!”

數次的同徵,王承喜歡上了鄧女,幾個眼神,那份愛意便如電流一般傳遞給了鄧女。其實幾乎是同時,鄧女也愛上了這位句町的國王。先是感激他的仁厚收留,並準她參戰,後來,戰場上屢次感受王承的關心和厚愛,這感激便急速變成了愛。

可是兩人誰都沒有捅破。一來,王承已經有王后,一夫多妻在句町並不受歡迎;二來,當下的句町,無論西林還是廣南,基本處於全國戰爭狀態,一切服務於克敵制勝,因為小小的句町,是在與一個瘋狂的中原皇帝對抗。

由於馮茂的橫徵暴斂和窮兵黷武,巴蜀人死傷慘重,益州幾乎耗空。戰爭持續了近三年之久,馮茂無功而返。

王莽不是吃素的,他處死了馮茂,橫下一條心要征服句町及西南其他民族的反抗。這一次,他徵調天水隴西的騎兵,聯合巴蜀等地軍民,前鋒號稱十萬,另有十萬後援,二十萬大軍,直撲西南。

訊息傳到廣南,面對二十萬王莽軍,承心裡多少幾分陰鬱。鄧女看出來了,給承鼓氣:“大王不用怕。中原有句話,多行不義,必自斃!”

承重複了“多行不義,必自斃”,眼前一亮:“說得太好了!”

承帶著族人舉行祭祀禮。這是句町代代相傳的儀式:燃火,擊鼓,殺牛,祭拜天神和祖先。

鼓聲停時,承站在高臺上大聲對族人們說:“我們和新朝軍打仗,沒有輸過。現在我們也不怕他們的二十萬人馬!經過了這些日子的養精蓄銳,以逸待勞,我們一定能再一次打敗他們!”

然而,這一次出征,天上雲彩低落,日頭為天雲鑲了一道詭異的光。鄧女騎在馬上,忽然一陣恍惚,感覺有些怪異。

她出征了,很快便衝入了廝殺之中。這一次,她能感覺到敵軍攻勢的猛烈。她什麼也不想,也不怕,一心一意為了收養她的句町去搏殺。

她手持鋒利的長矛,像一頭母獅,直撲敵陣。身上濺滿了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殺了多少敵人。

完全沒有張防中,一支冷箭射中了她。她眼前一黑,落下馬來。

28 風吹不離,雷劈不分

鄧女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句町軍隊的營房裡。她的第一句話就是:“大王怎麼樣?”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進她耳朵裡:“我很好,敵人被我們擊退了。”

鄧女露出了微微的笑。胸前十分疼痛,她知道自己傷得不輕,便說了一句:“要是我死了,別把我送回荊州。”

王承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別亂說!你不會死,我也不會送你回去。你知道嗎,等我們打退那二十萬軍馬,我就娶你!”

王承是在給重傷中的鄧女鼓勵。他知道,希望,能救活一個人。

承的話如同帶雨的滾雷,在鄧女再度昏過去之際,灌入了她的腦海,潤遍她的周身。

三天後,在軍營裡一直焦急地等候訊息的王承,被告知鄧女醒過來了。

王承特意換了一身平裝前來探望。

一個躺著,一個坐著,兩個人從來沒有這麼清晰地注視過對方。他黑黑的眉毛和俊起的顴骨映入她的明眸;她山茶花一般的容貌和眼睛裡的深情,進入了他的心田。他哼起了歌謠:

你美過世間所有的花朵

是上天親自賜我的緣分

兩根互相纏繞的藤喲

風吹不離,雷劈不分

幾天後,王莽軍發起了第二波攻擊。這一次,鄧女掙扎著要上,王承堅決攔住了她。

鄧女無奈地留了下來。她有些茫然,站在營帳前,目送王承的軍隊奔向戰場。

這一仗打得空前激烈,廝殺慘烈。就在雙方都準備退兵的時候,同樣的箭,射中了王承的胸膛。

西洋江岸,烏雲低垂,蘆穗被風吹折了稈。句町戰士們抬著他們身負重傷的國王承,邁著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廣南。

“大王,既認我為吉星,為什麼不帶上我……”鄧女見到王承的第一句,未哭音卻沙啞。

王承吃力地看著她,帶著歉意地笑了笑:“是啊,為什麼……”

王后帶著承十一歲的兒子來了。王承先是身手摸了摸兒子,又看著淚流滿面的妻子,說了一句:“改嫁,生子……”

王宮的床榻上,頻死的王承對跟前淚珠欲滴的鄧女說:“我會在另一世娶你……”說完直瞪瞪看著前面一面巨大銅鼓,睜著眼睛嚥了氣。

那鄧女,一聲都不響。當場拔出劍自刎,身體撲倒在王承的身邊。

國王承的離世,使句町舉國沉浸在愁雲慘霧裡。悲傷不已的句町人和自己英勇的國君道別,以幾層銅鼓、青銅寶劍和漆器珍品厚葬王承。

不屈的句町人,並沒有因為王承的離去而停止保衛家園的鬥爭。他們靠著對地形的熟悉,在馱娘江、西洋江和句町的山嶺谷地與王莽軍周旋。每次擊潰敵人後,他們都會互相描述王莽軍的狼狽樣,互相鼓勵支援。

王莽軍在句町地域始終佔不到便宜,相反,他們卻因糧草不繼,士卒飢疫,三年間便死了數萬人。

很快,全國反王莽的浪潮此起彼伏,新朝陷入了四面楚歌,王莽最後身敗名裂。

29 覃招順回滇

此時,中原劉姓一位中興的風流人物正在興起,他就是南陽郡蔡陽縣人,漢高祖劉邦九世孫劉秀劉文叔。劉秀一改王莽暴行,開始對邊境各族實行安撫友好的政策。

雖然王承之後,句町國依舊存在,仍然有國王統領著這一方百姓,但是句町國人彷彿從此戴上了神秘的面紗,他們的行蹤足跡,似乎就和國王承一起被埋進了地底,洪亮的銅鼓就此消聲。句町人,就像近九百年前他們離開江陵進入桃花源那般,無聲無息地彷彿去了另一個桃花源,一個王承對鄧女說的“另一世(界)”。

從那時起到覃招順的年代,兩千年過去了。

即便在兒時聽祖父多次講起句町,那些神秘的故事並未能在覃招順的心裡激起多少波瀾。而今,八寶米的香氣躍然紙上。隨著那香氣,一個古老國度的精靈,呼之欲出。

覃招順走到窗前,松枝銀針,裝扮著北國的景色,而他心裡卻鄉思聯翩。雖然王承之後,中原的史書上便鮮有句町的記錄,隋朝之後,句町國更默默地消失於歷史的雲煙,但是句町人文並不因為史書上的空白而空白,她一直在天地間,在西洋江和馱娘將的擁抱中存在著;句町的一切靠著他們的子孫後代傳承了下來。而他覃招順也是句町之後,他應該成為這傳承的一員。

覃招順閉上眼睛,兩千年前的鼓聲和山歌聲,逆著時光而返,迴響在他的耳際,迴旋於天地之間,不絕如縷……

京城早春二月,覃招順踏上了回鄉的路程。

船兒駛入西洋江時,他心情開始激動,舉目四望,見滿江翠綠,一座毋波土主廟赫然矗立江邊,撲入他的眼簾。廟旁,古老的歌聲隨著江風擊打著覃招順的耳膜。句町古老的歷史,承載著它滿滿的悲歡、夢想、信念和奮爭,一時在覃招順的心頭栩栩如生起來。快到廣南地域時,山水相連,綿延不斷,覃招順突然覺得,西洋江這麼長,這麼長,她彷彿一直通到天上……

《我以為和你相距十萬裡;卻原來,我們離得這樣近》虔謙原創

(完,39070字)

作者簡介:

虔謙,女,本名曾明路,福建人,北京大學中文系本科及研究生畢業。現居洛杉磯,為資深電腦程式設計師。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協、北美中文作協會員。

《叛楚者巫臣》虔謙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