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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永濟與程千帆的交誼

作者:由 光明網 發表于 歷史日期:2022-08-11

由博返約是誰提出的

作者:鞏本棟(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

劉永濟先生與程千帆先生是世交。劉先生早年在長沙的時候,曾經向程先生的叔祖程頌萬問學,而程先生自幼隨程頌萬長子程君碩先生讀書。劉先生是千帆先生的長輩,劉先生髮表在《學衡》雜誌和武漢大學《文哲季刊》上的許多文章,程先生原就讀過,十分佩服。1940年初,程先生因躲避戰亂輾轉入川,剛到樂山中央技藝專科學校任教不久,便去拜訪當時亦隨武漢大學內遷樂山的劉先生,並把自己和沈祖棻先生的一些作品呈請劉先生指教。劉先生很欣賞程、沈二先生的才華和作品,次年,劉先生便推薦程先生到武大中文系任教。

程先生對劉先生的為人極為推崇。他認為劉先生一生的為人治學始終貫穿著一根紅線,那就是對祖國學術文化的熱愛、對人民的責任感和對真理的不倦追求。劉先生的著作,沒有一部不是精心草創而又反覆修改的。蠅頭細字,在稿本的天地頭上都批得滿滿的,加以謄清,然後再改,為的就是求真。劉先生曾舉《寓簡》所載歐陽修故事為例。歐陽修晚年改定自己的文章,用思甚苦,不是為了怕先生生氣,而是怕後生嘲笑。劉先生將此告訴程先生,並且說:“嘲笑還不要緊,但誤人子弟,問題就大了。”

劉先生治學的勤奮,也使程先生特別感動。程先生後來回憶說,1941年秋,他與劉先生在樂山嘉樂門外的一個小山丘上結鄰。錢歌川教授與程先生住在山頂,劉先生住在山腰,相距不過百米,有一條石級相通。小路兩旁,栽滿竹子。晨光熹微,竹露滴在石級上,淙淙作響,而劉先生的讀書聲則從霧氣露聲中斷續飄來,每天如是。到了晚年,劉先生更是愛惜光陰,天還沒亮就起床工作,午餐後,休息一下,又工作到深夜。他說:“我是把一天當作兩天過,但還恐怕所為不及其所欲為。”這極大地激勵了當時還很年輕的程先生。

劉先生治學的一個突出特點是由博返約。在40餘年的教學生涯中,劉先生經常開設的課程是屈賦、《文心雕龍》和詞,學林便很自然地推崇他在這些領域中的成就。但在程先生與之交往的20多年中,程先生髮現,劉先生治學之廣,讀書之多,是很驚人的。劉先生在群經、諸子、小學方面,在目錄、校勘、版本方面,在地理沿革、名物制度等方面,修養都很深厚。所以,他研治古典文學,就能左右逢源,多所創穫。從有關屈賦的著作中,我們可以看出劉先生對古文字學和古史的造詣;而從其有關《文心雕龍》的著作中,又可以看出劉先生對玄學特別是對《莊子》的造詣。但他除了偶爾談論有關的學術問題外,幾乎完全沒有發表過文學以外的文章。程先生曾問劉先生說:“您論《莊子》如此之精,卻不肯著書傳世,難道是‘善《易》者不言《易》’嗎?”劉先生只是微笑,沒有回答。劉先生的著述,篇幅都不大,要言不煩,取其足以達意而已,顯然屬於“簡約得其英華”的南派,而不是“深蕪窮其枝葉”的北派。黃庭堅評陳師道讀書,“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絡脈,有開有塞,而至於九川滌源,四海會同者也”(《答王子飛書》)。劉先生治學由博返約,不廢考據,但主要是著眼於“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也正是如此。程先生自20世紀40年代初與劉先生相識,學術交往很多。劉先生的許多著作和詞作的手稿,程先生都讀過。有時候程先生也會對這些手稿提出自己的意見,劉先生無不樂於接受。程先生曾珍藏有近百幅劉先生的詞稿,都是精楷,可惜都毀於“文革”中了。劉先生曾贈給程先生一副齋聯,上聯是:“讀常見書,做本分事。”下聯是:“吃有菜飯,著可補衣。”這副對聯也足可見出劉先生為人治學的態度。

程先生曾多次談到,他師從劉先生20多年,得其教益最深。確實,劉先生對程先生的影響是多方面的。這首先表現在為人治學的精神上。劉先生一生熱愛祖國優秀的傳統思想文化,併為其傳承開新傾盡心力,程先生亦然。早在20世紀40年代,吳宓先生就稱程先生“有行道救世、儲存國粹之志”(《吳宓日記》1946年3月8日記)。而這正是程、劉二先生交往最頻繁的時期。程先生晚年回顧自己一生歷經磨難卻始終不甘沉淪的原因時,也說道:“這個原因,就是對傳統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有深厚的感情。我總感覺到中華民族無權沉淪下去。”(《桑榆憶往》第4頁)以中國優秀的傳統思想文化的傳承為己任,支撐起了程先生的整個人生和學術。

劉先生在學術上屬於學衡派,主張不激不隨,兼取中西文化的精華而加以融會貫通。他早年從事文學理論研究,在《學衡》雜誌上發表的《文鑑篇》,對文藝鑑賞有極精微的剖析。他的《文學論》,是在明德中學講文學概論的講義,貫通中西,要言不煩,是中國第一部現代形態的文學理論著作,曾由商務印書館多次印行。他的《文心雕龍校釋》一書,能得劉勰原意,堪為繼黃季剛先生《文心雕龍札記》後的又一力作。劉先生談到自己的這本書,曾說:“季剛的《札記》,《章句篇》寫得最詳;我的《校釋》,《論說篇》寫得最詳。”(程千帆《劉永濟先生傳略》)以精於小學推黃季剛先生,以長於持論自許,亦是平情之論。其書有兩種附錄,《〈文心雕龍〉徵引文錄》和《〈文心雕龍〉參考文錄》,所錄作品,極為詳備。程先生初到武大,給中文系的學生教大一國文,編為講義,分總論、駢文、散文三部分,總論選了十篇文章,包括章太炎《國故論衡·文學總略》、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等,實際也是以現代學術的眼光來處理中國古代文論的材料,是一種總結和建構中國文學理論體系的可貴嘗試,其研究思路和方法,正與劉先生同。程先生這一時期還明確提出了將考據與批評相結合的看法。

至於在教學方面,程先生受劉先生的影響就更明顯了。程先生到武大任教時僅28歲,劉先生怕千帆先生不能勝任,就在其講課的教室隔壁悄悄地旁聽了一個星期,才算放了心。程先生後來回憶起此事,深情地說道:“幾十年來,每當想起先生對於後輩是如此提攜、愛護,就深深地為自己學業無成,辜負了先生的關懷而感到悔恨;同時,對待自己的學生,也總想以先生為榜樣去做,雖然還差得遠。”(《劉永濟先生傳略》)程先生晚年來南大後,之所以能發憤著書,傳授生徒,取得成就,箇中的原因,我們也許能從上述的話語中探知訊息。

《光明日報》( 2018年06月09日 11版)